刘孔喜“青春纪事”系列——绘画作品及创作感言(附评论文章)
作者:东海搜集
|
|||||
刘孔喜“青春纪事”系列——绘画作品及创作感言 刘孔喜——1952年生于河北固安。1969年自北京初中毕业后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师39团(现为黑龙江省牡丹江农垦分局虎林市云山农场)参加劳动。1977年考取鲁迅美术学院,1982年继续考取该院研究生,1985年毕业获硕士学位,留校任教。 1993-1994年任日本东京武藏野美术大学油画学科外国人研究员,研究坦培拉绘画技法和油画古典技法。作品曾参加“1982年法国巴黎春季沙龙”、“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和“前进中的中国青年美展”以及第六届、第七届、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美术作品展等重要展览。2010年5月在中国美术馆举办“青春足迹——刘孔喜绘画艺术展”,两幅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出版画集和专著多部。现任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荣获比利时王国“东方艺术骑士勋章”、“俄罗斯联邦终身艺术成就勋章”、柬埔寨王国“吴哥文化勋章”和哈萨克斯坦共和国艺术科学院“荣誉院士”称号。
画者题跋——一位俄罗斯诗人曾经说过: “一切过去的都将过去,而过去的一切终将成为美好的回忆。” 我曾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师39团当过九年知青,所以,我有着根深蒂固的“知青情结”。 “青春纪事”系列绘画描绘的是我的亲身经历,也是一代人无法选择的人生。这段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竟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长久地影响了我们的整个人生!如今,我用画笔着意刻画这些特定背景下的特殊人群,就像是揭开一段尘封的历史,当笔下描绘出那一段段往事和一张张鲜活的面孔,竟发现在北大荒那狞厉严酷的自然环境里曾留下了我们如此稚嫩的人生与青春。 十六岁、十七岁,我们远离都市,被送到“北大荒”。在遥远的边陲,最初踏入荒原的那一刻的新奇、惊恐、兴奋、忐忑,抑或是惴惴不安,随着四十多年的时光流逝,已变得模糊而难以言明。初踏荒原,也意味着初涉人生。在广袤的“北大荒”,我们就像画中女知青身后被惊起的鸟雀,任凭命运把我们随意带到任何地方。 没有在“北大荒”干过活儿的人不会知道,下雪了为什么还要去割大豆。那里冬天来得早且漫长,常常是雪已下过,地里的大豆还没有收完。这时,拿起镰刀,踏着冰雪去收割地里的大豆是最苦、最累的活儿了。“北大荒”的自然是粗犷而壮美的,在“北大荒”从事体力劳动时的艰苦也是终生难忘的。四十年多之后,当我静静地坐在画室里,精心地刻画着蓬松的狗皮帽、宽大的旧军装、潮湿的棉胶鞋和磨掉漆皮的水壶时,我其实是在用画笔触摸那些尘封的往事,以回望我们远去的青春。 生活在信息如此迅捷的时代的年轻人,写信、读信已是生活中极为稀罕的事,也无法想象纸质的书信对于当年那些远离都市和亲人的男孩儿、女孩儿是何等宝贵!在那些年月里,读信、写信是我们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舒缓精神,与关山阻隔的家人、朋友联系与交流的唯一方式,也是我们在那种枯燥而单调的生活中保持阅读、记录生活的重要方式。 我的记忆中永远存有这样的一幅画面:1970年,在“北大荒”长达半年的冬季里,我们连队在完达山原始森林中伐木。每隔一两个星期,连队通讯员才会上山送一次信件。一拿到信,我便会迫不及待地放下锯子或斧头,靠在大树旁,撕开信封,急切地读起来。我头顶的是蓝天,脚踩的是白雪,周围是连绵不断的原始森林。家信里有太多使我欢乐或惦念的内容,它们对于我同样弥足珍贵。 在“北大荒”劳动期间,每隔两年,才有一次探亲假,那是我们的节日。我们收拾起装满黑土地特产的大包小裹,换上最好的衣着,把自己塞进那拥挤不堪的南下的绿皮火车;经过几天几夜的艰难行程,终于回到久违的城市和亲人身边。在享受都市文明与亲情的过程中,我们那濒临干涸的心灵和疲惫的身体稍稍得到些许滋润和喘息。而二十几天过后,又将是充满留恋与伤感的离别和又是两年的漫长等待。 探家,是我们当年在“北大荒”的艰苦生活中的最大期待,也是遥远到几乎看不到曙光的往复轮回。 雪,好大、好厚的雪!“北大荒”的雪,铺天盖地,一片银白,最令我难以忘怀,下得大时,堵窗封门,半年不化。而在这漫长而严寒的季节里,上山采石头、伐木,下地挖粪肥、刨冻土,等待我们的可不是浪漫与冬闲。 每当回忆起当年的我们,就自然地联想到“北大荒”的荒原。我们就像荒原上的野草,无需照料,靠着大自然的恩养,自然、杂乱而顽强地生长起来,追求着我们的理想和热情,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天长日久,我们已把自己的命运和那片荒原联系在一起了。今天,昔日的知青战友们已经分别在祖国各地归根或落脚,但我相信,“北大荒”永远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它永远会因为我们曾经的存在而美丽。 与踏雪割豆一样,在“北大荒”,总有些劳动是出人意料、极为艰苦的。在基本上“靠天吃饭”的年代里,机械、人力齐上阵,抢收小麦,“龙口夺粮”是常见的事。尽管“北大荒”一直是中国农业机械化程度较高的地区,但夏收、秋收的大忙季节,小镰刀仍是每个兵团职工时刻不离身的劳动工具。“小镰刀精神”与“机械化大农业”并存,成为那个年代“北大荒”生产劳动中的一大景观。 漫长的冬季过去了,完达山的积雪开始融化,沿着沟壑流到山脚,露出下面的冰层;冰层变薄,逐渐退向岸边,就形成雪水了。 这是令人欣喜的时节,春天快要到了,尽管不合体的棉袄还要穿上一段时间,但天气毕竟转暖了。我偏爱描绘大面积的积雪和白桦树以营造气氛,其原因,一是那种记忆尤为深刻,二是借此烘托当年我们的清纯。我从不掩饰我对那段青春岁月的留恋,对每一个经历过“上山下乡”的人来说,“青春无悔”或“青春有悔”都已经并不重要,每个人都可以依据自己的人生际遇得出不同的结论,重要的是:我们曾经经历过,我们是共和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代人。 经过了一个个寒来暑往,黑土地已经把我们打造成了地地道道的“北大荒人”。炎热的夏天,这个在荒原上手持钐镰、仰头饮水的女知青,似乎早已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未来将到哪里去。都市的繁华已经离她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无休的劳作。“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已成为一种信仰与精神。 北大荒的雪,有铺天盖地地骤然而降的,也有静悄悄、无声无息的,一夜醒来,天地之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雪后,天气变得更加寒冷,头脑也变得格外清醒。常常会于困顿和迷惘中联想到个人的命运与归宿,但往往又回归于无奈与等待,又觉得思考是多余的了。所以我想,还是偶尔保持思维的空白,融入到静静的雪域之中吧。 对于青春的记忆,除去艰苦,还有曾经的美丽。已不堪回首怎样熬过每一个具体的日子、每一段具体的时光,但对周围那些来自不同城市、操着不同乡音的一张张鲜活而稚嫩的面孔记忆犹新。 尽管命运把我们抛到塞外边陲,但青涩与天然同样绽放出动人的光彩,显露出无法掩饰的美丽。 我们是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下的特殊群体。在“北大荒”那片神奇的土地上,我们的青春、感情和着汗水、热血,自在地流淌、歌唱。今天,我们已无法挽回逝去的青春,留住岁月的脚步,然而当年那份纯真的情愫仍然值得我们永久珍藏。 月上荒原,人聚人散。记忆里有多少发生在月上荒原时的故事,故事并无多少浪漫,多与劳动和寒冷有关。月上荒原时,我们曾经挥汗如雨地劳动,手提马灯等待夜班出工,蜷缩在颠簸的机车或爬犁上,奔波在去建设新连队的途中,就这样经历了数不清的“荒原月”与“月荒原”。在我的记忆里,月上荒原是寒冷的,但又是凄美的。在“北大荒”漫长的月夜里,我们的生命被浓缩,被净化,呈现出几分静穆与神圣。 岁岁年年,我们在田野里耕种、收获,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已经完全变成了农民。我们和老职工一起忧虑着天公是否作美、风雨是否调顺、农机是否完好、收获是否丰美……曾经“改天换地”的豪情壮志,已经化作对“北大荒”土地的臣服,渗透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当初“扎根边疆”的“赤胆雄心”,已经浓缩进岁月的年轮。我们是真正的“麦田守望者”。 没有在“北大荒”待过、劳动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北大荒”的原野是何等广袤而粗犷!尤其是在开垦和耕地时节,我们要在地里插上一杆杆堑旗,才能保证拖拉机手打出笔直的长堑。一根根长堑犹如长剑般伸向天际,也将我们的青春和热血播种在那片黑色的土地上。 乍暖还寒的“北大荒”,雪下过,雪化过,且渐渐消融。一些没有融化的雪残留在山坡与树枝上,静静地等待着阳光,继而融入变幻的季节。而有过特殊经历的一代老知青们,如同这残雪,正渐行渐远,淡出人们的视野,消融在时代的潮起潮落中,然而他们仍时常在灵魂深处用那即将消融的雪花滋润自己的身心。 工后归来,晚风习习,通讯员送来远方故乡的信件。读毕,心也被带到了远方。故乡很遥远,故乡又很近;故乡在记忆中,故乡在睡梦里。风吹起晾晒的衣物,也吹起远离故乡的知青的思绪。每两年才可以回到故乡探望一回,时间相隔得真是漫长。那时,一句乡音、一种味道、一个物件甚至一缕微风,都可以唤起无尽的乡愁与乡思。 “北大荒”的白桦林漫山遍野、连绵不断。在那儿的九年中,我每天都会看到它、穿行于它,在它们的陪伴下生活、劳作,与它们一起长大,于我,它们既熟悉又亲切。离开“北大荒”后这些年,我去过许多地方,也见识过各样的白桦树,但从感情上始终觉得还是“北大荒”的白桦树最美!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在这层层叠叠的白桦林里埋藏着我们的许多往事,流淌着我们永不复返的青春吧! 邮包!邮包!终于收到了家里寄来的邮包!邮包可不是家信,当年对我们来说要“稀缺”得多了,能不欢喜吗?那里面可能是衣物,可能是书籍,也可能是糖果等零食。重要的是,那里面有爸爸、妈妈和亲人的温度!把它紧紧地抱在军大衣里面,跑回宿舍再打开,细细地欣赏、品味,那可是漫长的困顿而寂寞的生活中的“至高享受”! 有思想,有感怀,有情绪,有心事,都会写在日记里,那时候,这是我们宣泄思想、感情的方式与直通渠道。真实表露也好,半遮半掩也罢,都要仔细地收好、珍藏,毕竟那里面记录了我们的成长经历与心路历程。今天读来,不要感叹里面内容的幼稚与可笑,不要怀疑当年的善良与单纯,重要的是:那就是我们。 “北大荒”的原野肥沃、富饶而神奇。江畔河边,迁徙时节,候鸟、野禽常常经过,或低飞,或高翔,让人神往。此刻,不知道是女知青惊扰了在水中歇息的丹顶鹤,还是丹顶鹤惊扰了在水边洗脚的女知青,又似乎都不是,它只是那时劳作生活中的一个轻松而动人的瞬间。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兵团岁月,已不记得“今夕是何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知青年代,我们仍然依稀存有对曙光的期盼。 雪后的荒原格外寒冷,“流浪”的青春临近尾声。蓦然回首,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再“神奇”,它循着绵延无尽的轨迹,走过了一个个暑往寒来,仍然“不知何日是归期”。 1977年,伴随着中国形势的变革,一代知青也终于看到了命运的曙光,纷纷开始以各种形式和理由,想方设法离开生活了多年的乡村边陲。高考得以恢复,大学开始招生,我也是在这一年考上了日思夜想的美术学院。回顾参加高考的过程,各种阻力、困难相伴,真的是一次努力改变个人命运的拼争。我曾经在一篇自传式的文章《走出原野》中回忆自己一生中有两次“走出原野”:一次是在1960年8岁时为逃离饥饿与贫困,随家人从华北农村的原野中“走出”,来到京城,成为一个“城里人”;另一次就是那年已经25岁的我怀抱着一摞子速写本,从北大荒的原野来到北京,又到沈阳,希望以此吸引美术学院师长们的目光,虽历经波折,终于如愿以偿,又一次“走出原野”,离开了生活、劳作了九年的“北大荒”。 人生最美好的岁月是青春,这是一个永久不变的话题。无情的岁月带走了我们的花样年华,一代人的青春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抚今追昔,你感慨也好,叹息也罢,毕竟人生没有涂改液,历史也无法重新来过,它们必将成为遥远的往事,被载入尘封的历史。而作为一个亲历者,又怎能完全遗忘那些刻骨铭心的青春记忆呢?回首往事,每一个当年的“老知青”和“兵团战士”都有万语千言,都有欲说还休的复杂感受。随着岁月的影子渐渐拉长,关于这段“青春”价值与得失的纷争也已经日渐沉寂,不再重要,因为这是一代人成长的心路历程,也是个人无法选择的青春岁月。作家梁晓声先生的形容是:“其逝越久,其忆越频,其情越浓。剪不断,理还乱。”重要的是,生命在哪里留下过印记,哪里就值得永远怀念和珍惜。正如俄罗斯诗人普希金所言:“一切过去的终将过去,而过去的一切都将成为美好的回忆。”《老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木板-坦培拉绘画163cm×154cm 1999年“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长青。 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 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顶……”一支歌,一支老歌,一支唤起一代人无限情怀的岁月之歌,几十年来一直传唱到今!而曾历经时代“风吹雨打”的我们,对这支老歌更是倍感亲切!每当我哼唱起这支歌,眼前就浮现出当年在北大荒的黑土地上长达九年的军垦生活。许多年过去了,我时常在心底发出呼唤:当年的战友,年轻的伙伴,你们今在何方?可还记得昔日在北大荒时那段艰辛难忘的峥嵘岁月?时光荏苒,如今我们天各一方,面对生活的挑战与压力,你们是否还像年轻时那般充满激情? 自从离别北大荒之后,我曾经数次重回魂牵梦绕的北大荒,为着追寻那段往日的岁月与远去的青春。 旧地重游,一切是那样的亲切又陌生。完达山依然苍翠,乌苏里江依然深沉,山山水水都在向我们诉说着那段充满风雨思情的往事。站在曾经挥汗耕耘的原野,风吹麦海,金浪无边,故人已去,旧梦难寻…… 在那一时刻,我不由得又哼唱起那支老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我认为:历史将如何评价那场“上山下乡”、“屯垦戍边”的大潮,对于每一个亲身经历过那段历史今天已经人到老年的“老知青”来说,已经并不重要,每个人都会依据自己的经历、遭际而得出不同的感受。一切都已经过去,而青春是美好的,不论在塞外边陲或穷乡僻壤,不论是困顿迷惘或雨雪风霜,都自会发出其动人的光彩。现实与未来的一切,均植根于过去的土壤,它规定并影响着我们这一代人的感情与人格,并始终与之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未必不是一个新的伟大事物的准备和前奏。四十多年过去了,当我们重新回首往事,自会发现这一代人那条不断挣扎、辗转、奋斗、追寻的生命轨迹。
历史记忆的诗化图像 ——刘孔喜“青春纪事”系列绘画解读 作者:王洪义 刘孔喜是我的同班同学,在我们那一班十二人里,有七个来自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孔喜和我都在其中。我知道孔喜自毕业后创作甚勤,作品众多,但我有理由把他看成“慢热”型或“厚积薄发”型人才,这是因为在他的众多作品中,表现知青生活的《青春纪事》最能代表他的艺术成就,而这些作品都是近十年完成的。我知道这样的评价会杂有较多个人情感,因为我也下过乡,难免对表现知青的作品有所偏爱。 青春的恋歌——“知青”是对一代参加上山下乡运动的城市青少年群体的称谓,由于其整体命运过于起伏且与中国社会变革难解难分,导致这个用来表达某种身份的词语已成为一个社会文化概念,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当代文学艺术创作的热门题材之一。从早期的知青小说到近来的知青影视作品,皆以浓彩重墨表现当年知青生活的酸甜苦辣,而孔喜的知青题材美术作品,也从特定角度塑造了一批感人的知青形象。 从图像角度看待历史,会发现不同历史时期的思想文化倾向,总是会通过物质的外观部分得以体现,神权时代大肆修建寺庙,君权时代大肆修建宫殿,当下时代也就只能炫耀权势和财富了。作为文化大革命的组成部分,上山下乡运动的政治意义远大于农业生产意义,知青的政治放逐身份远重于农业生产者身份。孔喜在作品中描绘了毛主席像章,军大衣、军用书包和水壶,还有挺拔昂扬的身姿,都是政治激情时代特有的图像和肢体符号;狗皮帽子,原始劳动工具和纯净无瑕的神情,则传递出农业生活中的纯厚美感。当然,构成这种美感的核心元素,不是体现社会意识形态的服饰和生活用具,而是自然生命中青春年华的美好。 我注意到近年来很多知青美术作品都在表现“青春”(如2008年在上海美术馆展出的知青油画展名为“青春叙事”,版画家郝伯义表现知青生活的系列彩墨作品也名为“一代青春”),讴歌或感伤青春,成了当代知青文艺创作的核心命题。虽然每个成年人都经历过青春岁月,但知青身份本身就是青春的代名词,只有那早已消逝的青春,才会让这些已经退休或者即将退休的人反复吟咏一唱三叹。况且,对一代知青而言,除了青春记忆也不会有更多的话好说。 “青春是人的一生中最宝贵、最美好的年华。然而,知青们这段美好年华却是在十年艰辛的农村生活中度过的。在这十年中,伴随着他们的是血泪、汗水、痛苦、彷徨、困惑和辛酸。尽管如此,知青们还是怀念那段青春岁月,不管里面有多少无奈和屈辱,也不管里面掺杂了多少不愉快的情感体验。他们希望能从青春的追忆中挖掘出聊以自慰或引以为荣的东西,以证明自己火样的青春年华。”①刘孔喜1970年夏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师39团工程连读书当然,追忆历史不等于复原历史,说到底,知青们的青春记忆只是事后的回想,必然带有当下时代的思维印迹。可以把孔喜较早完成的《老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1999年)看成是《青春纪事》的“序言”或“引子”,因为这幅作品为我们提供了《青春纪事》的现实背景:几位衣着考究、表情凝重的中年人,站在金黄色的一望无际的丰收麦田前若有所思,其中有白裙女子手捧一捆麦子;他们的脚下和麦田上空,飞扬着一些被风卷起的纤细麦秆,如同零散而错落的音符,把画中人的思绪牵引到对昔日生活的回想中——那时他们都是知青。是的,画面中人物正是当年下乡知青今日社会精英的如实写照,虽说不上是衣锦还乡,但总还是没忘故地。事实上,近些年来确有很多老知青开始成群结伴重返农村故地重游,让人们再次聆听到上山下乡那遥远的历史回声,只是这个现象只局限于亲历者而不再是某种强制性的社会运动了。 有诗人说:青春是一本仓促的书。还有诗人说:青春是一片斑驳的树叶。这些说法都很美丽很伤感,但对历经农村生活洗礼的知青来说,青春哪里有那么小资?从社会学意义上说,中国知青只是昔日疯狂政治神坛上的一道祭品吧?无论个人所遇如何(如下乡到兵团的知青比插队知青的生活条件好一些),就整个上山下乡的历史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民族的苦难记忆。虽然文艺创作可以无关政治,但有切身体验的知青艺术家在表达与个人生命如此切近的题材时,通常不会忽略对真实历史的感受,即便是有虚构和夸张的作品,也一定是以真实性为基础的。 刘孔喜1970年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师39团工程连做泥瓦工“知青记忆散文的虚构,是以真实为基础的。他们以现时的我对当时的我、及其周围的人与事,进行重新叙述。现在的我,怎能清楚记得当时的我以及周围的人与事的种种呢?因此,当作者从记忆中抽出过去的印象,把它再现的时候,便需要不同程度的虚构。这个虚构空间,是作者表现叙述技巧之所在。”②孔喜的这些表现知青的创作有明显的唯美倾向,但我不会把《青春纪事》看成虚构作品,这不仅因为作品中包含很多真实的细节,更因为作品中的情感属性有着真实的历史依据。如《青春纪事六——离离原上草》中,那两个女知青身姿挺拔高挑如服装模特儿,动态也有舞台表演倾向,不大符合真实的在田间地头劳动的日常场景,但这种看似虚拟的形象动态其实很符合当年知青的精神风貌,手法的夸张和修饰来自于对历史语境的理解。我在下乡时就见过不少意气风发的知青人物,他们幼稚,但不乏激情;蒙昧,却一心向上;他们用汗水浇灌宽广的土地,宽广的土地也把他们养育成大地之子。孔喜作品描绘的正是这样一个年代和这样一群人啊! 命运的馈赠——昔日参加春种秋收的农业劳动,今日描绘渐行渐远的青春记忆,都得益于奇诡生活的馈赠。正如林樾在《黑土地上的收获》中说:“这10年,我们在贫穷中求生存,在苦涩中求欢乐,在屈辱中求自强,在人生中求真情……尽管我们时时都想留在农村,尽管我们或迟或早都离开了农村,但我们的心已永久地留在了那里,随着我们的汗水和泪水,播进了那片黑土地。在那黑土地上,我们收获的是直面人生的坚忍、顽强、乐观、真诚……在艰苦的生活中,我们长大了,成熟了。日后不管怎样的大苦大难,我们都会从容面对,因为我们是插过队的一代。”③虽然口气不小,但我相信这是并无虚饰的自况,否则很难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功成名就之后仍然不忘记自己曾经的身份,比如陈丹青就一直在说自己是个老知青,李斌和潘衡生也一直在坚持知青题材的美术创作,而孔喜的《青春纪事》也已经画到了25幅之多。 “一度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画上句号以后,有的人说,那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有的人说,文革是要否定的,但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能否定,青春无悔。有的人说,怪就要怪我们国家人太多了。有的人说,这无非是个就业问题。就业问题解决好了,今后就不用下乡了。有的人说,回忆往事,那些年月还是有值得留恋与美好的东西。有的人说,美好,那你再美好去啊,你怎么不去?有的人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肯定或者否定的问题。”④谁都无法给过去的生活开列数学公式并精确计算得失,个人命运在急剧起伏的历史大背景中也显得微不足道。也许上山下乡的现实之于知青,正如蒸笼之于馒头,无论火大火小、水多水少、是一个挤一个还是相互留有空隙,作为馒头的青年人都会被这热气腾腾的蒸笼催熟的。这里不妨把《青春纪事之五——边疆雪》与《青春纪事之四——探家》做个对比,看看画面中的这两个女知青有什么不同。“边疆雪”中的知青似乎是一个刚刚来到北大荒的城市娇女,她穿着并不合体的崭新军大衣,皮肤细腻润泽,目光中略有惶惑不安,因为不适应气候的寒冷,她在用口中的呵气来温暖冻僵的手指。而“探家”中的女知青就明显成熟许多,她神色平静而自信,只身携带两个旅行袋和一个鼓鼓的大挎包,站立在路边等候着能将她载去车站的拖拉机;她身上的军衣已经洗得发白,旅行袋和挎包也都有些陈旧,但前边双手提着的旅行袋上的北京站图案却清晰可见,“北京”两个字也很醒目。我私下揣度,孔喜不也正是北京知青吗?他当年不就是拎着这样的旅行袋往返奔波的吗? 然而,成熟的知青又能怎么样呢?时移而世变,他们注定要在社会大潮的拍打中接受新的考验。经济法则接替政治训令,科学理性制止野蛮疯狂,个人奋斗取代群体平庸,急剧变化的现实让一代知青走出政治炼狱之后,迅速进入新的人生之旅。 “特别是知青中的“老三届”不少人赶上1977年的恢复高考,改革开放为他们提供了施展才华的机遇和舞台,使他们在许多领域力擎大任,成为跨世纪的栋梁之材。但是成为精英的知青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知青人到中年,体力和精力正在走下坡路,对社会适应能力正在减弱,随着不少企业效益的滑坡,不少人还未到年龄就提前退休、下岗,又面临着重新择业的艰难。所以他们在思想感情上需要慰籍和社会的关怀。知青精神是唤起他们重新振作,在同代人的理解和关怀中获得新的人生拼搏的勇气和力量。”⑤这也正是今日知青文艺创作的社会价值所在吧?虽然青春年华已逝,往昔作为也隐退到历史深处不大有人提起,但知青们的奋斗精神却未曾止息,他们凭借这种意志在商海中奋力搏击,在科研中勤于探索,在自谋职业时独撑局面,也凭借这种意志创作追忆往昔生活的文艺作品。 孔喜以女性肖像组画格局完成的《青春纪事》系列作品,着力刻画一代女知青的特有美感。在这些形象身上,我们不但看到了作者的审美追求和技术能力,还能看到作者对历史与人生的独特理解,以及对纯美的精神世界的向往。他用绘画记录了一个悲情与浪漫兼有的时代,生活艰苦而世风纯朴,年轻女性的形象成为刻画的重点。这是一组神情、装束和背景各不相同的年轻女性形象,她们身后是草地、麦田、白桦林、雪地和村庄;她们面对观众以垂直站立的方式出现,自信、美丽、质朴,也许还有一点点羞涩。作者对道具的刻画写实至极,镰刀、斧头、皮帽、旧水壶、农田鞋、旅行袋、搪瓷茶缸、棉手套、信封、像章,都有着强烈的视觉真实感。 如《青春纪事之一——初踏荒原》中与背景上油桶相呼应的,是女知青陈旧的绿军衣上的几点油垢,由此暗示画中人物必是拖拉机手,她驾驶机车参加了开垦荒原的工作,身后草地上的惊飞麻雀也暗示千古荒原迎来了新主人。从创作角度讲,如果没有亲身经历,怕是很难完成这样细致的描写。 我还注意到作品中屡屡出现的红围巾,也是那个年代爱美女性所青睐的衣饰,这种单调的颜色也很容易让人回想起那个寂寞的年代,正如研究者所说:“作家对生活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和超越性追求。知青作家由于自身的特殊处境和人生经历,对现实的反思和对理想的挚爱决定了他们比一般人更需要精神家园。精神家园可以是自然,是宗教,是关于未来的一个动人的想象,也可以是对一段已经逝去的时光的深沉回忆。”⑥时至今日,知青美术已成为中国当代美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很多知青美术家也成就显著,久负盛名。追溯这些艺术成就的来源,一方面有赖于中国社会特有的现实生活的锤炼,另一方面也取决于知青画家的勤奋努力。在孔喜的很多画册中刊有他当年的速写作品,用炭笔或铅笔完成,尺幅不大,黑白效果极佳。 我每看到这种黑白手法的速写就会有一种亲切感,因为这种画风曾流行于当年的“兵团美术学习班”,在那种相互习染的学习氛围中,北大荒的很多知青画家都能熟练掌握这样的技法,而孔喜的速写就深具代表性。在农村生活的艰苦条件下,居然能有那么多的知青美术爱好者在体力劳动之余,在田间地头捧着速写本大画其速写,这个现象本身就说明当年知青中确有很多艺术人才,试想现在的美术学院里条件是何等优越,但是你又能看到几多这样的景象呢?从这个特定角度看,真不知上山下乡是一个该诅咒的还是该缅怀的年代?看看敬一丹作为知青妹妹前往北大荒看望姐姐时的感受吧: “在十四连,我以一个中学生的眼光看到了那充满激情,崇尚英雄的生活,第一次接触了北京知青、上海知青,第一次感受到集体生活的青春气息。到开学时,我都舍不得离开了。又放暑假了,我又一次来到十四连,姐姐带我去看她们冬天里修的水库。那些冻土块已变成坝,坝里蓄满了水,桥栏上有四个大字:屯垦戍边。我们就在“垦”字边拍了这张照片,这时,我已经十分向往知青生活了。1972年夏天,我也成了知青。”⑦我相信这是真实的思想记录,虽然这种思想已很难被今天的青年所理解。在曾经有过的激情年代里,无数青年被自上而下灌输的政治乌托邦理想所诱惑,将自己的青春奉献给一场声势浩大的社会运动,虽然这种奉献在时过境迁之后被证明价值不大甚至毫无价值,但是这样一种源于生命热力的追求过程是不会毫无价值的,这是因为生命在哪里留下印记,哪里就永远值得怀念和珍惜。孔喜的《青春纪事》正是这样怀念青春、珍惜历史的精美之作,作为上山下乡的亲历者,我庆幸如今还有人能以画笔钩沉遥远的历史片段,更庆幸在当下昏沉沉的物质时代里,也能偶然看到璀璨的精神之光。 余论——孔喜以知青为题的这组油画作品,以古典手法完成,形象动人,内容质朴,是对特殊时代中人物的造像,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我去过孔喜的画室,知道他坚持使用欧洲古典坦培拉绘画技法作画,材料和制作方法考究,从起稿到敷色都按程序操作,还要为每幅作品绘制大量草图和习作。此种工匠式的认真态度保证了作品的质量,所以他的每一幅作品都完整细致,绝无时下画坛上常能看到的疏忽和草率之弊。但本文较少提及他的造型技巧和制作方法,这并非意味着制作不重要,而是因为作为艺术表现内容,知青主题牵扯广泛,社会意义深远,若只从技术层面展开论述,可能会因小失大,有损此种特殊题材的重大社会意义。所以如有读者想从技术层面上了解孔喜的作品,建议阅读孔喜撰写的《经典教案系列丛书·坦培拉绘画技法与教学》一书,即可获得对这种古典制作方法的详细了解。 (王洪义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师知青)
①罗培兰:抹不去的知青情结——20世纪90年代知青文化热引发的思考。《经济与社会发展》2004年2期146页。 ②梁丽芳:私人经历与集体记忆:知青一代人的文化震惊和历史反讽。《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4期22页。 ③转引自石兴泽:青春岁月的诗性书写——知青小说浪漫主义的纵横考察。《东岳论丛》2006年4期103页。 ④叶辛:难忘的知青经历。《贵阳文史》2009年2期57页。 ⑤刘晓航:知青文学只有从虚饰的自恋中突围才有出路。《湖北经济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4期124页。 ⑥张艳梅、吴景明:知青文学中自然书写的多重意蕴。《广西社会科学》2009年3期。 ⑦敬一丹:知青两姐妹。《广西党史》2006年Z1期63页。 关于“坦培拉绘画”的注解:“坦培拉”是英文“Tempera”的中文音译,泛指一切由“半油半水的乳液(主要是鸡蛋)作为媒介剂画出的绘画”。坦培拉绘画发源于古希腊,流行于中世纪,辉煌于文艺复兴,曾诞生了许多经典坦培拉绘画作品和坦培拉绘画大师。我们所熟悉的油画也是在坦培拉绘画的基础上逐渐演变而生的。
饱含浓情与诗性的青春绝唱 ——写在《青春足迹——刘孔喜绘画艺术展》开幕之时 作者:冯远 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画家刘孔喜是我多年的朋友,我不仅看过他当年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知青时画的素描、速写和版画,也知道后来他凭着自己的刻苦努力和不懈追求,幸运地成为“文革”结束后首批考入鲁迅美术学院的学生,又攻读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20世纪80年代末,他被调入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任教。90年代初,他东渡日本,到东京武藏野美术大学研究油画古典技法和坦培拉绘画技法,学成回国后又从事美术教育与创作多年。我特别注意到他近年来创作的一系列以《青春纪事》为主题的坦培拉绘画作品,在美术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好评。 作为具有知青经历和背景的艺术家,刘孔喜对这一题材格外关注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虽然那些遥远的往事早已被载入尘封的历史,然而,当岁月的足迹已变得漫长,有哪一个亲历者、老知青能完全遗忘那段刻骨铭心的青春记忆呢?那是一代人成长的心路历程,也是无法选择的人生。刘孔喜用一个亲历者和艺术家特有的眼光去感受,以饱含浓情与诗性的艺术手法去描绘、揭示了那段特殊历史背景下的特殊人生经历,他用绘画的形式告诉我们:不论是在社会底层、塞外边陲,哪怕命运坎坷、人生曲折,青春都会绽放出动人的光彩。北大荒的知青岁月,已经成为每一个亲历者生命中无法释怀的情结,并由此成为在当今社会中这个群体相互联系、相互帮扶的纽带。无论他们中间的每个人怎样看待或认识那段特殊的青春历史,这一切都已不可更改;无论今天的人怎样看待或认识那段特殊的共和国岁月,用当代人的目光审视那段遥远的岁月,你可能不理解,可能淡漠,但你不能嘲笑和指责,因为在那里,凝铸着一代人的浓情和真诚。 刘孔喜所描绘的知青人物和青春往事,并没有沉溺于回味伤痛、顾影自怜,而是着力表现他(她)们在底层逆境中仍旧彰显人性的善良和青春的美好,这是因为生命曾在哪里留下过印记,哪里就值得怀念和珍惜。这足以令每一个有过同样经历的人感到亲切,使其动容,也会让没有这段特殊经历的人感受到心灵的触动。 今天,许多有着当年知青经历的美术家已经享有盛名,这源于现实与人生的磨练和个人的勤奋。这次展览还展出了许多刘孔喜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知青和在鲁迅美术学院攻读时所画的速写作品,画中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看后令人有一种亲切之感。这样的速写在当今的美术院校已不多见;可是凭着它,当年曾经造就了一代知青画家,其中也蕴含了他们思想的印记。 我还知道,近20年来,刘孔喜潜心研究坦培拉(英文“Tempera”的音译,西方古代一种以半油半水的乳液作为媒介剂组成的绘画,是早于油画的欧洲古典绘画技法材料体系,后来的油画正是在它的基础上发展演变而来的)—这一发源于欧洲的古典绘画技法,并身体力行地运用于油画教学和创作,为填补这一西方绘画技法材料体系在中国当代美术教学和创作的空白而辛勤耕耘、手不辍笔,培养出了许多学生、弟子,他的作品丰富了中国油画创作的风格和技法,具有较高的艺术水准。在我看来,喜欢或选择什么绘画技法和材料,完全是由画家的个人兴趣指向决定的;关键是,通过刘孔喜这些年的努力和探究,我们可以看到他在运用这种西方古老传统绘画技法之后的作品所呈现出的亲近、平和、严谨、静穆的心境和状态,这种心境和状态在当下喧嚣、纷繁的艺术环境中是尤为难能可贵的。 刘孔喜此次展览所展出的作品,无疑是对个人乃至一代人青春岁月的高歌,这种一唱三叹式的吟咏,表现了一个真诚的艺术家人性中的善良与淳朴,既是一种饱蘸情感的怀旧,也是对一代人青春的纪念。他的作品中充溢着对今天的珍惜和对未来的向往之情。这是一代人在历经磨难之后,生活留给他们的最有价值的财富,有了这种财富收藏与情感积淀,我们相信:刘孔喜将秉承一贯的价值理念与艺术追求,在艺术创作与教学的道路上永远保持积极的进取精神和真善美的人格力量。 (冯远——中央文史馆常务副馆长、中国文联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5师知青)
画“麦田守望者”的人 作者:梁晓声 这里所言“麦田守望者”,非塞林格笔下的那个美国少年霍尔顿,而是中国当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那是千千万万的人数,故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麦田守望者”们。 画他们的画家是刘孔喜先生。他是当年千千万万“知青”中的一名。他下乡的地方有两种指语——一曰“北大荒”,二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而“北大荒知青”们的身份不仅是“知青”,还是“屯垦戍边”的“兵团战士”。 孔喜先生自从与绘画这件事发生亲密接触以后,一直在画他们,画那些深烙在记忆中的,曾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历史青年”。 “历史青年”么?呵,怎么不是呢?“上山下乡”运动距今已四十余载矣,昨是今非,今非昨是,虔诚与青春,皆成往事。一代知青,风华不再。正是——“昔闻长老者,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 孔喜先生也将自己的青春调入油彩,一笔笔画进画作中了。他画作的题材,自然并不局限于“兵团战士”。但“北大荒知青”形象,显然是他最情有独钟的。 他还在画着自己最喜欢画的形象。并且,也还在画着自己内心的一种绵绵情愫,仿佛是在通过绘画凭吊什么…… 正如人们看到的,他笔下的“兵团战士”多为女性。严格地说,是些穿兵团服的少女。面部表情纯洁无邪的少女。她们的脸,似乎都有种超凡脱俗的修道气质,纯洁得如同心里只有上帝的修女。纯洁得无异于圣洁。 我认为,这肯定与他意识深处的美学理念与女性观有着必然的联系。他是中国写实派油画家中的一位,而中国油画乃是师承西洋油画起步、发展和演绎的。在早期西洋油画中,写实功力是衡量画家功力的最高尺度。举凡著名画家们,无不具有一流的写实水平,连毕加索也不例外。毕加索之写实绘画的水平,在青年时期就足以比肩写实画家的大师们了,改弦更辄是后来之事。早期西洋写实派的画家们,都受过扎扎实实的基本功训练,都极为重视细节的呈现。他们在美学理念上,又几乎都受到古典主义的深刻影响。古典主义画风,不论画人或是画景,以追求沉静优雅为上品。早期西洋写实派的画家们之绘画历程,又都多多少少地与宗教题材发生些联系。故他们的非宗教题材的画作,也都多多少少有些肃穆的宗教意味。总而言之,气质庄重。但某些神话题材的作品,如《劫夺吕西普的女儿》《春》等另当别论。从《嘉布里叶及其姐妹》到《秋千》,意味着俗世之情欲表现对宗教之庄重状态的颠覆。 沉静优雅也罢,肃穆庄重也罢,其实暗含着中国古代画家们的某些绘画理念,如“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 华山者,肃穆庄重之意象也。 凡逐此意象,纵使所画不过一树一花,一叟一妇,亦无不沉静优雅耳。沉静于是肃穆,庄重于是优雅,天下事理如此。 故不可以简单地认为,中国写实油画家们,美学理念还停留在西洋古典主义的光环之下。他们的实践,初视像极了西洋古典主义的画风,然内心里涌动的,也许更是中国古代画风那种不动声色地以形表意的境界之追求。 在孔喜先生,我觉得,他画笔下那些女“兵团战士”形象,以及她们周围或背后的衬景所一并传达出的那一种宗教画般的意味,也许正是他刻意为之的。 “上山下乡”运动,从人文主义的思想立场来重新审视,未尝不也是一场宗教般的全国运动。当年千千万万的知青,无不是情愿或不情愿殉道的信徒。宗教信徒也并非在一切方面一切时候都宁肯将命运无条件地交付于上帝摆布的人,尤其当信徒们只不过是青年甚或是少男少女的情况下。但他们既为信徒,既一生下来就处在一种宗教般的政治的成长环境中;既命定了不可能不允许不是信徒,纵使对“上帝”的谴旨不怎么情愿,但终究还是必须服从的。相对于威权无限的“上帝”,他们皆渺小得不足论道。 我以我之外行的眼看出,孔喜先生的此类画作,无不传达着以上人文主义的思想。 请看她们那一张张纯洁得几近于圣洁的脸;请看那一双双凝眸而睇的眼睛——它们在无言地诉说着只有懂她们的人才理解的心语。 而孔喜先生正是一个懂她们的人,如同他懂自己。 当年的知青一代与二战后的美国少年是截然不同的。 霍尔顿所过的是富裕中产阶级家庭的生活。他不是一个时代的反叛者,但他起码有机会颓废一番。当年的中国知青却大部分是城市平民贫民的儿女。他们中的知识分子家庭的儿女或曾经优越的干部家庭的儿女,那时的命况十之八九反而差于前者们。故几乎一概的知青们,不但皆无富裕的家庭背景,而且绝不可能去做霍尔顿做过的那类事情。 大多数的他们,头脑中根本不曾存在过什么颓废的欲念。 在艰苦繁重的劳动中连体力弱小比不上别人那么劲头十足都会自感罪过的人,怎么可能颓废一番呢? 所以我认为,孔喜先生将她们的面容皆画得那么纯洁,实在也是画出了特定时代的她们的本质。 知青一代的前身是红卫兵;这不能不使人联想到他们中某些人在“文革”中的不人道行径。于是一种叩问必然产生——怎么会是那样? 当然,也许孔喜先生在作画时并没这么思想,但一幅画它像一首诗一部文学作品一样;他人从中获得的感受越丰富,其画的艺术价值越高一些,画家的欣慰也便由此而越大一些。 孔喜先生自己将他的这一组画作命名为《青春纪事》,说明他对他所亲历过的那一段岁月是多么的难忘,也是多么的感触深深。正所谓其逝越久,其忆越频,其情越浓;剪不断,理还乱。 这乃是一切文艺家和一切文艺创作之间的一种普遍现象。 而我将他的这一组画视为“麦田守望者”们,乃因我当年也是“兵团战士”中的一名,我和孔喜先生对那段从前的岁月有着同样欲说还休的感情。 依我想来,一个事实乃是,到了后来,什么“改天换地”的豪情;什么“炼一颗红心,磨两手老茧,滚一身泥巴”的自我改造的自觉;什么“脱胎换骨”的自我救赎的意识……一言以蔽之,一切光荣与梦想,都渐渐的被压缩在一道道的青春年轮里了。 只有一件事是值得的,并且是真的无怨无悔的,那便是——播种与收获。 我们每年都要面对一次这样的劳动。 这种劳动渐渐对我们具有了宗教意味,也可以说接近是一种宗教仪式。并且,非同于一般的宗教仪式,而是像藏民对藏传佛教圣地进行朝圣那么虔诚的宗教仪式。他们那种扑匐于地的肢体动作,高度凝聚了对麦海的臣服心情。当大地上成熟了一望无限的麦子的时候,大地于是变得神圣了。 对于后来的“兵团战士”们,真的神圣,其实只剩下了那么一种神圣。我们曾是真正意义上的“麦田守望者”;从良种被播进沃土那一月份起,人人就都准备着再一次为收获流淌青春的汗水了。 这便是孔喜画作上的“她们”那一张张脸何以显得圣洁的真相。 观者,你也凝视“她们”的眼睛吧! 我来到了这里,我将坚持下去…… 如果这是我们大家的宿命,那么我将和毅忍的大家一样,习惯于接受这一种宿命……虽然我时常想家,惦念生病的父母,但我不会再在人前流泪了……虽然我还梦想着上大学,但我已不奢望那样的幸运能降落在我头上了……坚持,坚持……毕竟,我和人民在一起,我和土地在一起…… 我想,每一位观者,都能从“她们”的眼中读出以上种种心语的吧? 毅忍之精神,倘与青春期女性的妩媚两相交融,于是便会结合为另一种美——毅秀忍丽之美。这一种美会给人以特殊的美的印象。也具有特殊的美学价值。 我认为,此种美的印象和美的价值,在当代题材的女性人物肖像油画中,有着拾遗补缺的意义——而这点,或者正是孔喜先生一再画女“兵团战士”们的缘故之一吧?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当代中国油画家尤其是写实油画家中,女性较少。而女画家(不论是油画家还是其它画种的女性画家)们若也画女性人物,反而似乎并不多么喜欢将画笔下的女性人物画得气质圣洁。她们反倒宁愿用自己的画笔表现女性人物的欲望冲动、潜意识世界的芜杂与挣扎心理之迹象。即使追求雅淡静谧之美,往往也是变形的。 而几乎只有在男性人物肖像油画家的画笔之下,女性人物才一向呈现出纯洁乃至圣洁的气质。 女性在男性心目中永远是具有童话色彩的一个母题。 何以如此,那就得另写一篇文章来解析了…… (梁晓声——北京语言大学教授、著名作家、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师知青)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