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生涯】:揉碎的诗抄·初为人师
作者: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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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生涯】: 揉碎的诗抄 那是1970年春天,我好不容易从工友老张家借来《唐诗三百首》,下班趁着夜色掖回宿舍,没命地抄了起来。老张说只能借我一个星期,时间长了恐出意外。 老张曾就读吉林大学中文系,三年级时被勒令退学,原因是其父在日本做过买卖,可能是日本特务。这本《唐诗三百首》是他读大学时买的,属1/44小开本带注释和插图的,纸张虽粗糙,印刷却十分精致。没想到斯斯文文的老张胆子倒不小,就凭这本《唐诗三百首》,万一被厂里发现了,一定要倒大霉。但他还是藏着它躲过了六十年代那场对文化疯狂的扫荡! 宿舍是上下铺,我在上铺。下班后我就在铺上放个小箱子,拿出《唐诗三百首》来,将它抄在练习本上。这一个星期,除了上班吃饭,就是抄书,我完全陶醉在美妙的诗境中。从文革开始,直到下乡,我们就没有读过书,说是知识青年,其实就是半文盲,不知道除了毛语录、选集和诗词之外,还有如此美丽的诗歌。 住宿条件很差,一个不大的屋子挤了十人,都是一起抽调来的知青,平时,大家打打闹闹,屋子里没安静过,见我在上面专心致志地写什么,便起哄说在写情书,有人甚至想抢过去,公开宣读。这把我吓了一跳,如果他们把我抄《唐诗三百首》的事泄露出去可不是好玩的,追究起来,弄不好给老张一个“毒害知识青年”罪名,那就惨了。所以,我抄书时格外小心,他们起哄说写情书我也不予否认,惟恐被他们看到内容或抢去。上班时我将它们锁进箱子,放在最底层下才放心。 眼看一个星期到了,我的书也快抄完。这天,夜班回来,洗去一身的汗泥,取出书来,想赶紧点把它全部抄完,夜里上班时就可以将它还给老张。此时,一起下班的小J和小L还正在洗涮,他们一边洗一边打闹着,弄得水花乱溅。不知怎地,几滴肥皂沫居然飞到了我的练习本上。我心疼地对他们说:“别闹了,水都溅到我这儿啦!” “是吗?我看看……”小J过来一伸手,就把我诗抄抽走了,用他的湿手一边翻着,一边怪声怪气地读道:“亲爱的……我爱你……” 一旁小L嬉笑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这时的我又气又恼,从二层铺上立起身,腾空而下,朝着J就扑去,同时一脚踢在他的脸上,然后和J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J大概被我过激行为弄懵了,爬起来盯着我,好一阵才醒过神来。只见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把它撕了!”说着,就奋力撕扯练习本,由于手上有肥皂,加之他想整本地撕,居然连撕几下都没有撕碎。于是,他又把练习本扔在地下,用脚去踹,去蹂。见状,我又扑过去,两人就扭打在一块儿了。 等我们两个被人拉开,已满脸是血,再看那宝贝练习本,封面已经破了,整个象被人揉过的废纸。我十分恼怒又心疼地捡起诗抄,虽然踩得很脏,很皱,但内页一张没破。我顾不得擦去脸上的血痕,拿湿毛巾小心地将它上面的泥污擦去,将破损的封面用饭粒粘上,再用凳子把它压平,总算,一场风波之后,我的诗抄还在! 那年,我十八岁。 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我已经有了许多各种版本,印刷更为精致的诗选,可是,这本手抄的且皱巴巴的《唐诗三百首》我依然保存着,对我而言,它是一个时代的象征。那个时代,我们不仅腹中空虚,更是精神空虚,但是,对美的追求,任何时候都没有停止过。
初为人师 一、感觉好极了 79年,我从车间调到教育科当老师,感觉好极了,原来的工友,见面都改口称我“河老师”了。我新奇又自傲,没有送礼,没走后门,几千人里单挑我,哼…… 说来好笑,初中未毕业的我,居然要上三门课:语文、数学和英语,一天忙得我脚打后脑勺。那时是双补,课堂里要坐百十个人,从二十岁到四十多岁,那个乱哪,抽烟的,讲话的,那个学得进?我拿着教鞭,“啪啪”地打着黑板,总要有点师道尊严吧,可下面有我的师傅、师兄和生产组长;有我的邻居、朋友和一起进厂的知青,那个将我的一本正经的回事! 经过几次努力“整肃”,那些自以为跟我“铁”的哥们几次考试不及格后,便开始认真对待学习了。“河水治学有方”的消息传出,引来了厂党委书记“微服私访”,差点让我栽了跟头。 那天,上语文课,我正在课堂上“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被那偏正、述补结构,从句复句搞得晕头转向时,发现学生们一个个格外地体谅我,课堂里鸦雀无声,难得。于是我就尽情发挥了,说什么语法分南派北派,南派认为如何如何,北派认为如何如何,课堂上开起无轨电车来。讲着讲着,我又要抱怨厂里不重视教育,教室里没有暖气等。突然,我发现最后一排赫然坐着厂党委书记,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使劲将话头转了弯,继续我的南派北派。 下课后,党委书记拍拍我的肩膀:“嗯,小河讲得不错,就是太深了点。”
那时,课是随职工的倒班情况安排的,工人日夜三班,我同样的课就得上三次,每次两小时。这样安排很累人,从教工、教务到教师,所有活基本都是一人干,每天,上到最后一堂课自己脑子里全是浆糊。 一天,上数学课,是当天的最后一堂课,讲的是繁分式。几道例题我在备课时已弄的滚瓜烂熟,前两堂课挥洒自如,感觉良好。课间,我将每道例题层层展开,边讲边算,写了满满一大黑板,然后,用自以为十分优雅的动作,很自信地将答案写在黑板右下角--仅剩的一块空处。转过身来,轻松地擦擦手中的粉笔灰,对学员说:“繁分式其实不难,关键在于细心,演算时,特别要注意不要将符号写错。”下面有学员在叽叽喳喳的说话,我问:“有什么问题吗?可以提出来。”一个学员起立说:“我觉得答案不对,跟上一堂课算得不一样!”那时,职工可以根据自己的班次选择上课时间,认真的学员常常连听两课,虽然是一样的内容。 我一下子紧张了,赶忙看教案,是错了。于是从演算第一步去找,直到最后,没毛病哪?再找,还没有。下面有五六十名学员呢,他们七嘴八舌,这个说这儿错了,那个说那儿错了,我的脑子已经开始发热,思维僵滞,眼前只是白花花的粉笔道儿,根本无法演算了。我盲目地听从学员的指挥,这儿改一下,那儿又改一下,直到下课,我也没找出错在何处。 等一教室的人都走了,我猛喝了一通凉开水,脑子冷静了,走下讲台,坐到刚才学员们坐的位子,再看黑板,嘿!不就是写错一个符号吗! 一个符号的错误,使我第一次尝到了被挂在黑板上的滋味。 文革时期的68届初中生,能学过多少东西?我只好天天捧书本,十分艰难地备课,现学现卖,许多知识往往仅比学员提前一两天弄懂。经验告诉我,只要在课堂上沉住气,将自己吃透的讲清楚,自己没有把握的蒙过去,回去再翻教材和教参,第二天照样可以温习旧课的理由,把前次含糊的地方重新讲一遍。 有时候这个方法也并不灵验。一次我在讲一元二次方程根的判别式b2-4ac时,自己怎么也讲不清楚,心想蒙混过去,明日再说,可有个小伙子就是刨根问底,弄得课堂上乱哄哄的,急得我浑身燥热,汗直往鼻尖上冒。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小伙子在校时是个高材生,因要顶替父亲的工作,才辍学当了工人。这时,我再装模作样就显得太没身份了,于是对学员说:“看,小李这种认真态度是值得大家学习的,下面,请他上来……”第二天,我找到小李,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来听课了,毕业的事,我包了。几个月后,我送他上了天津技术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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