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字 缘
1973年我16岁的时候,受到了一个致命的打击。那一年,实行了几年的“一工一农”毕业分配政策停止了,改为“身边只留一个”。这意味着,尽管我的三个哥哥姐姐已经去了农村,但因为小哥哥留了城,我毕业后一定要去农村!
当年还有带头去农村的同学,但那些都是家中没有人在农村的。而我,耳染目睹,家里有这么多哥哥姐姐、表哥、表姐去农村,我自己从小常年去农村分校劳动,早知道去农村是怎么一回事。对于我来说,这个新政策就象天垮了下来,我哭,我闷闷不乐。
妈妈拿来一本字帖,让我挑一种字体来练。妈妈从小练就一手漂亮的柳体字,加上谦逊、稳重、刻苦的品质,以她坎坷的出身、经历,竟能躲过一场场的风暴,始终稳坐机关,妈妈总是认为是由于她的字写得好。我翻看着字帖,眼花缭乱,最后在“柳体”和“颜体”之间拿不定主意。妈妈说,“柳体”俊逸,但稍嫌清瘦,而“颜体”圆厚,稳重福态。那一刻,妈妈的眼睛含着委屈、凄凉,又充满期待,我突然明白了妈妈的心,我选了“颜体”来练。
因为字写得好,街道派出所找我帮忙抄写户口资料。没有工资,但我很高兴,说不定这是一个机会,我可以不用去农村呢。我埋头在一堆发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纸张之中,整理别人的历史。嚯!原来中国的户口制度是这么地细致,连你祖宗的前尘往事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你千万不能干一件坏事,否则一辈子都被人揪住.总之在强大的户口制度下,每个人都无所遁形!
因为字写得好,刚下林场,领导就从每人必写的决心书里发现了我,让我协助搞宣传工作。主持林场宣传工作的是一个叫式的小伙子,比我们大3岁,早几年来的。式从小练颜体,功力比我深厚多了,但他说我的大标语和钢板字写得比他好,因此每逢搞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甘愿在一旁裁纸倒墨弹线。现在我想,他是在给机会我。
我们宣传组的小房子只有8平方米,凹凸不平的粉刷墙上,挂着式自己做的镜框,里面的诗随着式的心情来换(华夏知青网站“知青照片”里有我一张在宣传组里拍的照片,背景就是他写的字)。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镜框里的诗是:“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盆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也是我们当时的心情吧,既无可奈何,又心有不甘。
式既然从小练毛笔字,大家可能已经猜到他的家庭出身一定不好。奇怪的是,表面上看,他没有一点自卑,他有时会给我们讲他的家以前有多么堂皇。用以前要求人们谦虚不张扬个性的审视眼光,我们认为他有点牙擦(在北方话里就是牛的意思).我也不明白在看电视转播周总理的追悼会时,他何以哭得捶胸顿足,要别人搀扶回宿舍。后来我多次追问他,他才说他顺带连自己的遭遇也一并哭了。今天,我才明白了,在那样一个什么都看家庭出身的年代,他们再有才、再积极,什么招工、招生、当兵都不会有他们的份。对于被踩在社会最底层的他们来说,不使用一下精神胜利法,如何有勇气渡过漫漫人生之路?
每天一收工,我们去食堂打了饭,端着饭碗就去宣传组。去宣传组,要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土路,夏天的日子,两边盛开着白色的茉莉花。我天天都采一把,养在洗干净的腐乳瓶里。破旧的书桌抽屉没上锁,一打开,我们4个人的零用钱都扔在那里。我们就在那里写文章,写标语,刻钢板。有时候,夜深人静赶材料印刷,真有那种电影里搞地下工作的感觉。
式常常挎着一个黄色的军用书包去外面开会,回来的时候黄书包里满满的都是吃的东西。他的黄书包油腻腻的,可是有一次和娜聊天,我们一致认为他的黄书包最亲切。后来我招工去了工厂,第一次去北京出差,我跑去他家,兴冲冲地告诉他,问他有什么东西要带,他说给我带个黄书包吧,就要我原来用的那种。最近我去他家,赫然看见那个80年代初我从北京带回来的黄书包还在墙上象艺术品一样挂着.
半夜,我醒了,过去象电影一样一幕幕重播,我想起了白天的时候,他告诉我,我招工走后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后来他支撑着身体到鱼塘边走走,却突然看见我的影子在晃动,他揉揉眼睛,是一个姑娘在切猪菜,身高和我差不多,他走过去问她,怎么没见过你?原来是刚来的小知青,分配在塘边养猪,所以没见过。他觉得她象我,以后就天天去找她聊天,俩人就好上了。他请我原谅他这么快就找了另一个,因为他实在不知怎样熬以后的日子了。他说朋友们个个都骂他傻,为什么要陪我到处奔波活动招工……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有几次他有机会离开那个地方他却不愿意走;为什么有几次安排我们一起值班到末了他那些弟兄却人影都没有,我在灯下给他画素描,不许他动,他一脸的尴尬。其实,我早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对我特别关注,但我们那时不敢想这些事情,我们想的是如何积极再积极,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早点招工招生出去.
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我想不到现在还有人这么惦记我!他说他的女儿14岁了,每逢他督促她温习功课,就会闪过我在灯下刻苦学习的印象,心里马上非常难过……我的心本已被人生的丑恶伤害,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包裹,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了。但此刻,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好人,还有一些事情值得留念。
可惜的是,我们早已不再练字,我们的女儿甚至写着一手丑陋的鸡爪字。时代已经变化了,未来的中国人,不需再凭一手好字找饭吃,人们也无从根据你的字体判断你的性格命运。因为,我们都用键盘打字,每个人的字体一模一样,都是那么冷冰冰,毫无个性。
现在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炫耀什么,而是想说当时的人是如何对待感情的,比起现在一认识就想上床的“即食面”风气,我们那时候的感情是多么真挚啊!
1999年8月1日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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