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游戏的童年
作者: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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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游戏的童年 数月前,去利川。师弟野夫带着去看他的电影《1980年代的爱情》主要外景地——深山古镇老屋基。那里的一条老街,还保留着较为完整的历史风情,临街背水的吊脚楼,磨出了包浆的石板路,留着凿痕的石台阶,石础木柱的廊檐,布包头,竹背篓,褪掉了漆色的木质理发椅……似乎数十年来,山外席卷神州的现代风,不曾吹到过这里。正闲走着,突然看到恍若隔世的一幕,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在“躲猫猫”!一个“抓”的孩子捂着眼睛抵着路边的电线杆,嘴里喊着一、二、三……几个“躲”的孩子立刻四散逃开,各自躲到一个地方去了。“抓”的孩子喊完规定的数字,立马按着他的判断冲进一间间屋子去搜寻抓捕。一种久违的亲切涌上心头。正好相机在手,抢下了几张照片,想带回家好好怀想一下半个多世纪前的童年。走了不远,又有几个孩子安安静静在路边的石阶上席地而坐,玩一种拼装积木。 跳皮筋数十年来,我生活的城市,早已见不到这类户外儿童游戏了,也听不见游戏中那种兴奋的喊叫或较真的争辩。小区里面孩子不少,见到他们的时候,不是清晨被长辈们拖着去学校幼儿园,就是傍晚又被从那些地方接回来。没看见过他们玩耍的身影,也没听见过他们快乐的声音。整个小区安静得像一座养老院。 五六十年代,孩子们的作业不多,大多能在学校或放学后的一段时间里做完,放了学或吃完饭,孩子们的神仙时光就开始了。性急的孩子,扔下筷子就去邀人了,然后结伴再去别家,有的家长管制较严,一群孩子就会在大门外或窗户后远远地唱:“某某某,出来玩!莫在家里打皮寒。”打皮寒是武汉方言,就是打摆子,也叫疟疾,这种病的怕冷,成天要裹在被子里。被叫的孩子那能经得住这样的勾引?死缠乱磨讨好卖乖甚至匆匆帮着做点家务,终于,一阵的吆喝声中,那孩子急匆匆跑出来,众人便一窝蜂呼啸而去,开始他们早就商定好的游戏。 我们家搬到那个新华村时,正是四九后婴儿潮的一批都到了七八九嫌死狗的年纪,家家户户都有三两个这样的半大孩子。一栋楼就有十几二十个,十几栋楼,该有多大的阵势?游戏五花八门种类繁多,竞技类的,体育类的,对抗类的,赌博类的,炫技类的,男孩玩的,女孩玩的,大孩玩的,小孩玩的,群体的,单练的,器械的,徒手的,斯文的,粗野,斗智斗勇的……记得十几年前,我在一个中年人为主的论坛里,谈到童年游戏这个话题,反应极其热烈,分布全国各地的网友纷纷显摆自己当年玩的各种游戏,让我吃惊的是,偌大中国,千百年来,没有现代传播手段,山隔水阻,千里万里,许多游戏却大同小异,有些游戏据说都有数百上千年历史,有的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官兵捉强盗”,“升堂”,“打官司”,“拉大锯”“抬轿子”……有些游戏口诀是江湖俚语或帮派切口,我们一起汇总了一下,有近百种,下面随便举一些例子: 最常见的有:躲猫猫,打雪仗,橡筋纸弹游击战,过家家,拉渔网,官兵捉强盗,跳八关(一人由蹲到完全直立,另一人一节节从他头上跳过,类似田径项目跳山羊。)拔河,踢毽子,跳绳,跳房子,跳橡皮筋,打陀螺,滚铁环,挤油缸(也叫挤油渣,一排人贴墙站,从两头往中间挤,被挤出者算淘汰,冬天可以取暖。),打沙包(玩法像垒球),骑竹马,骑人马交战(一人站立当马头及前半身,一人双手抓住前者肩膀,塌腰撅屁股当马身,一人骑上马背和另一匹“人马”冲撞格斗,先摔下马算输。)斗鸡(一腿单立,手抱另一腿,互相撞击,摔倒或双腿着地为输。)找朋友,丢手巾,打弹珠,拍三角,扔飞镖,“打毽子”,(不是用脚踢,而是用乒乓球拍或书本打。在胯上胯下身前身后顺次做出许多动作,每个动作都有一个古怪的叫法——至今尚未见过正式的文字记载的叫法。) 女孩玩得多的还有翻花绳,抓子(老式骨质麻将牌,沙包,北方常用羊拐骨),挑冰棒棍,弹黄豆……这类游戏大都有竞技色彩,能锻炼手指的灵活性。 有一些游戏是要动手能力,比如纸飞机,竹蜻蜓,风筝,水枪,雪橇,弹弓,火药枪或上面说到的橡筋纸弹枪,你的玩具做得越好,你取胜的几率就越大。 滚铁环很多游戏都不需要器械。需要器械的,也都是些极普通的材料或廉价家用品,一根细线或一根粗绳,一段竹子,几张烟盒,用过的课本作业本,铁丝或木棍,一根鸡毛,一小块肥皂一小瓶水……奢侈一点的如风筝,需要买一张轻巧结实的皮棉纸和长一点的纳鞋线,女孩的皮筋是一件重量级物品,需要积攒很多的橡筋或橡皮制品,一点点串起来。所以一个有皮筋的女孩,常常会有很多粉丝围绕着她。 还有许许多多因季节、天气、环境条件的随机玩的游戏,大雨之后,路边渍水,立马有孩子回去折了小纸船来漂流,下雪了,楼上楼下都在寻找竹片,钉在小木凳上,做一个临时雪橇,起风了,将纸片剪成镂空的长条,两头粘连起来成一个椭圆圈,在风中如坦克一样奔驰,把院子里的泥巴弄湿,做成各种器皿、动物、枪械或舰船,工地上运来了砖头,也成了大家做“连倒排”的好材料(将砖一块块竖立,间隔恰当的距离,推倒第一块,其余便顺次倒下。后来知道国外叫多米若骨牌。)……对于孩子来说,几乎无处不是游戏,一堵墙,一棵树,一道楼梯扶手,都可以玩得不亦乐乎。甚至吃甘蔗,也能变成一道精彩的炫技兼赌博的游戏:三五个孩子各出相同的钱,三分或两分,买一根甘蔗,锤子剪刀布,决出先后,持刀者将甘蔗竖立,刀背压住顶端,然后迅速翻转刀身,趁甘蔗没有倒下,从上往下用力劈去,削掉多长的甘蔗皮,那一节就属于你,当即剁下,第二个接续,直到甘蔗被劈完。如果皮没有断掉或劈到中间劈不动了,就不算。高手有时会一刀从头劈到底,别人尚未动手,那根甘蔗就是他的了。 以上这些游戏,都没有大人教。孩子们来自各方,各人带来了自己的玩法,规则一说,大家认同,便开始了。各自又从哪儿学来的,一直是个谜。 上面说了,游戏是讲规矩的,这就是孩子社会的规则。一个孩子一旦进入一个游戏,就得遵守,不能乱来,不能任性,不然的话,你就会被这个“社会”踢出去,这个社会只讲规矩不认人。我们那个宿舍,属于区委,但好像什么职业的都有,有南下干部,有复转军人,有银行职员,医生,会计,教师,华侨,邮递员,警察,工厂厂长,菜场营业员,甚至还有一家母子俩,孩子跟我们一般大,寡母是卖冰棍的。有的家富裕,有的很拮据,有的成绩好,有的不怎地……但是在游戏中,以上这一切都不起作用,只看你的本事和品性。特别是那种集体游戏,你要有合作精神,还要有技能,不然哪一边都不要你。于是,孩子们在没有进入成人世界之前,已经在自己的童年社会中,学习着遵守规则,学习着与他人相处,学习着控制自己,学习面对失败以及失败带来的心理与肉体痛苦。我想,很多孩子都有过在游戏中经历自己人生最初的打击,都有过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的痛苦,当然更多的是给他们带来快乐与新奇,还有童年的义气与友情。 前面说的那款叫“升堂”的游戏,由四个孩子玩。地上画一道线,在离线五六米的地方竖一块砖,第一个用瓦片或石块将砖击倒的是皇帝,第二个是翻译,第三个是打手,最后一个就成了犯人。皇帝做个动作,翻译官说,跪下。打手将犯人按在地上。皇帝再作动作,翻译官说刮鼻子,三下,打手便上去施刑,皇帝还可以施加“重重的”命令,常常会把犯人刮出眼泪来,要强的孩子会说,把老子鼻子刮酸了。这个时候,你父亲是区长或校长都不管用了。 也有孩子一时受不了退出游戏。但他回家之后会有另一种痛苦折磨他,那就是孤独。一般来说,他又会很快回来。有时候,也会有跟他相好的,在说情之后把他再一次带进集体。 可以说,游戏一直陪伴我们进入少年青年时代,才渐渐与我们告别。 游戏是童年最真实的生活。没有游戏的童年,就象没开过花的原野。就像我在前一篇《饥荒的都市(续)》中写到的,即便在那常年吃不饱的岁月,这朵童年之花也顽强地开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迷人的童年游戏就悄没声地渐渐消失了,后来,不要说游戏伙伴,连兄弟姐妹都没有了。每一个孩子,除了学前班、兴趣班、素质班、补习班,除了钢琴,小提琴,电子琴,各种颜色的画笔,各种由成年人设计好的电子游戏电子玩具,以及入学后没日没夜的上课考试做作业,那些一代一代传承了千百年的童年游戏,早已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似乎再没有返回的可能了。 一个个在孤独、宠爱与压迫中长大的孩子,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呢? 2015-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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