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寒风中的别离
作者:林小仲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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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中的别离 作者:沈宁 来源:微信公号 虚构与未来 一九六九年二月,我跟几万中学生一起,离开北京,到陕北插队,那天阴云密布,寒风凛冽。 我本来是不应该去陕北的,可是我去了陕北,也许是对我不积极响应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号召的惩罚。毛主席发出城市中学生下乡插队的伟大指示之后,我们北京男八中的学生,第一批是去北大荒,我没有报名。第二批是去内蒙古,我也没有报名。第三批是去晋北,我还没有报名。我父亲当时被关在外文出版局的牛棚里,日夜不能回家。我的弟弟在内蒙插队,已经两年没有回北京。我的妹妹还在读初中,每天早出晚归。而我的母亲病残在身,需柱拐杖,行动不便。作为长子,我必须留在北京,照顾母亲,支撑我们濒临破碎的家庭。 学校革命委员会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找我谈话,要求我报名下乡插队。我申诉了自己的家庭困难,请求得到学校照顾。可领导们没有同情我,那个年月,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谁还会来同情一个国民党反动派的狗崽子,谁还会愿意照顾一个国民党反动派后代的家庭。不仅不同情,而且警告我:如果我再不报名下乡插队,学校就要给外文出版局革命委员会发函,告发我的父亲教子无方,纵容儿子抗拒毛主席的伟大号召。 我听了,二话不说,当场报名,下乡陕北去插队。 母亲知道了,苦笑着说:下乡去也好,离开我们这个家,摆脱我们的阴影,你也许能够另外闯出一条活路,得到另外一种生活,但愿能够轻松一些。然后她就开始计划如何为我准备行装,她说她从小经常逃难,很会收拾行李。 第二天,我到外文出版局,向父亲报告,我要离开家了,也跟他告个别。外文局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红卫兵,臂上带着红箍,装模做样,让我坐在一个办公室里。从关进牛棚,父亲每天上午的工作,是打扫外文局多层大楼西侧的全部男女厕所。 过了一阵,父亲来了,脚下踢踢踏踏的响,身上溅满污水。他低着头走进来,没有看我一眼,慢慢坐在长桌一端,仍旧低着头,好像在研究桌子的边缘。我坐在长桌的另一端,看着他。长桌侧边,两个满脸胡须的红卫兵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们要知道我和父亲谈什么话,是否会互通反党情报,或者交换反对毛主席的罪恶言论。 我告诉父亲:我已经在学校报了名,很快就要下乡到陕北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父亲听了,没有抬头,低声说:听毛主席的话,好好接受改造。 我说:你要保重身体。刚说完这半句,看出桌边的红卫兵好像变了脸色,打算开口,我立刻又补充:你也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 于是那个红卫兵安静下来。 静默片刻,父亲站起身,依旧低着头,说:我要回去继续工作。 我也站起来,望着父亲苍老弯曲的后背挪到门口,匆匆说了一句:姆妈在家都还好,你不要担心。 父亲没有停步,没有转身,只是脚下蹒跚一下,走出门去。 我的喉头发紧,可我不愿意在红卫兵面前表露伤感,便匆匆戴好手套,稳定住情绪,说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个要求:我响应毛主席号召,到陕北去插队,可是家里没有钱准备行装,我想在父亲冻结的工资里借一点。 红卫兵听了,想了想,说:我们研究研究,应该可以吧。 我回家的时候,口袋里带了七十块钱。从冻结父亲工资开始,到现在银行里至少存了上万块钱,我因为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下乡插队,才终于领出不到百分之一。 四十年过去,当年插队的中学生,已过艾年。前些时,我道听途说,有些老知青很激动,好了伤疤忘了疼,经常回顾往事,把下乡插队说成是激情燃烧的岁月,说是他们响应党的号召,自觉自愿,青春无悔。还有很多人一次又一次地回东北,回内蒙,回山西,回陕北,回吉林,回云南,重温当年的插队生活,甚至还带了自己的儿女同行。 也许他们是真情,也许他们是实意,但在我,感受却完全不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再回陕北,重温插队的日子,虽然那些岁月至今历历在目,永远铭刻在心里。我始终没有感觉到过下乡插队是什么激情燃烧的岁月,我坚持青春有悔而且是大悔大恨,永不能释怀,我绝不肯说当年下乡是自觉自愿,我完完全全地是被学校领导恐吓要胁,为保护父亲的安危才不得不报名插队陕北。 我不能轻易地饶恕邪恶,我不能假装宽宏大量的高姿态,我不能把苦痛的经历当作段子,我不能不为自己青春的被剥夺而感伤。在二十岁的年龄,一个人最辉煌最美丽的生命时段,我被强制驱赶到陕北的山沟,度过那些不与书为伍,没有音乐作伴,看不到任何前途的日日夜夜。 我的一个高中朋友钟里满,告诉过我一个故事。他在晋南插队的时候,村里有个下中农,家里生活并不宽裕,但他不准自己的儿子下地干活,每天只许好好读书,即使星期天或学校放农假也都关在屋里写功课。连北京的高中生都给赶到乡下来了,何以这乡下的农民不许自己儿子务农?钟里满有一次问他为什么,那农民笑着说:这个道理再清楚不过。一个孩子,先读书学科学,以后还来得及学干农活。要是颠倒过来,从小干农活,长大了再读书,还读得进去么?钟里满说:可现在大家不是都这样么?那农民想了想,回答:你骗不了我。 听了这故事,我心里滴血。十几岁的孩子,正是好奇心最强,求知欲最旺盛,记忆力最好,最应该也最适合读书的时候,连那个乡间的穷苦农民都讲得出的道理,怎么伟大的国家领袖们,成千上万的知识精英们,十亿勤劳智慧的人民大众们,却都忽然那么不明白了,而且还偏要倒行逆施,关闭学校大门,夺去孩子们手中的铅笔和作业本,把他们赶到乡下去种地。那是明显的别有用心,那是绝对的罪大恶极,那是要被钉在民族历史的耻辱柱上,永远也无法洗去的。 可是四十年前的中国,历史就是这样被歪曲着,社会就是这样被颠倒着,人民就是这样被欺骗着。我被强迫插队,北京和全国成千成万的中学生被强迫下乡。连续三代青少年,被改造成弱智,后果已显,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我以为此一去便永无归家省亲的日子,所以把我的所有,全部变卖,甚至一双冰鞋和一个球拍,陕北乡下不会有溜冰场,也不会有羽毛球场。我们用光了从父亲工资里取出的七十元,也用光了我卖东西拿到的所有零钱,由母亲安排,买了尽可能多的日用品。可是到临行前一晚,那只提箱还是没有装满,母亲怕路上压坏箱子,只好在里面装个枕头,填补了空间。 就这样,我走上了插队之路。 北京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广播震天。孩子们笑,父母们哭,有人敲锣打鼓,有人送礼送花。爸爸关在牛棚里,就是送我上山下乡也不给放一天假。弟弟远在内蒙,还不知是否收到我去的信。只有母亲,不顾天寒,坚持穿了大衣,蒙了头巾,戴了手套,拄了拐,让妹妹搀扶着,到火车站送我。 我们三人立在站台上,面面相对。虽然周围拥满了人,可我们感觉到自己十分孤单,只有二月的寒风环绕着身边。 我在男八中本来没有朋友,同班同学又都去了东北,内蒙,山西等地,没有一个熟人与我同行。我不去那些地方,也是怕跟熟悉的同学在一起,永远摆脱不了家庭出身的压迫。去陕北,我心里悄悄怀着一种侥幸,绝对人生地疏,或许可以凭自己奋斗,争夺一点作人的权力。孤身独行,好像隐约也是一种解脱。 没有什么话可说,该说的都说过很多遍,我们只是默默地站着,相互望着眼睛。车站广播响起,招呼插队学生们上车。 我对母亲说:我要上车了,你们回去吧。 妹妹说:大哥哥,一到了就来信。你常写信回来,别让姆妈惦记。 母亲伸出弯曲变形的手,替我拉拉衣领,说:看着点天气,知道冷暖,别生病。 我说:姆妈,我不是小孩子了,二十岁了。 母亲对我苦笑一下,说:二十岁又怎样,还是我的儿子。 我喉头一紧,没有说话,注视母亲的脸,清清楚楚看到她额头两颊的每一条皱纹,她眼中唇边深深的愁容。那面庞,那神情,那凄楚,那痛苦,比达芬奇或米盖朗奇罗所创造的一切雕刻或绘画,都更千百倍的真实,千百倍的深刻。 过了一会儿,母亲轻轻推推我,说:别管我们,上车吧,火车不等人。 我说:我一上车,你们就走,不要等开车。也许我的座位在对面,看不见你们。 母亲答应:别担心,早说好了的。你进了车门,我们就会走。 我说:姆妈,我保证不哭,你也不要哭。 母亲说:从小到大,家人离别太多次了,我不会再哭,放心走吧。 我转过身,大步走到车门口,一脚跨进去,再不回头。走过一节车厢,我站到一扇没有开的车门边,隐着身子,默默注视仍在站台上张望列车的母亲和妹妹。 她们远远离开站台上的人群,孓然独立一片空地当中,没有一个人跟她们讲话打招呼,没有一个人看她们一眼,她们那样的孤独,那样的凄凉。 站台上的人群忽然疾速往后退去,汽笛一声长鸣,每个车门口的列车员吼叫起来,关起车门。 我没有移动,继续盯着母亲。她们母女两人,慢慢转过身。母亲右臂拄着拐,妹妹扶着她的左臂,沿着空旷的站台,一瘸一瘸,朝出口走。到铁栏干边的刹那,母亲突然站住,回头来张望了片刻,然后又掉转回头,依靠着妹妹,步履蹒跚,走出门去。她的头巾一角,在寒风中激烈抖动,好像在奋力地挣扎。 望着母亲逐渐消失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心酸,随着火车一震,铁轮启动的刹那,泪水猛烈涌出,像江河绝口,奔腾倾泻,很久止不住。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家,离开母亲,或许今生再不能相见了。离别真是凄苦,何况母亲这样的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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