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鼻子”轶事 作者:震亚


 

“红鼻子”轶事

如今,微信群里都兴起网名,用昵称,可谓是千奇百怪,花样百出。想当年,在北大荒的连队里,彼此间也是常起绰号的。

杨月根,上海知青,六七届初中。中等个,皮肤偏暗,暗里又透着红。好喝酒,酒后脸更红,而突出在脸部之上的鼻子自然也很红。其实,他并非所谓的酒糟鼻子,但不知何时起,便被冠以“红鼻子”的绰号。年轻人,白天黑夜都生活在一起的伙伴,叫什么都无恶意,只是好玩。所以,他对此绰号也就接受了。

X记忆里,他的酒量不错,但再不错的酒量不加控制,都难免醉酒。不幸,他就属于不善控制而容易过量的人。

因为连年亏损,加之边界局势趋于稳定,为备战而组建的近二百人的准武装连队不断缩编,或三两人,或整班整排地调往新建连、水库、煤矿等其他单位。今日告别,明天饯行,少不了喝酒。他重感情,在这种场合当然要喝得更多。通常,他喝过了,并不胡闹,至多吐了一地后埋头睡觉去了。但有一次却例外。那已是七三、七四年前后了,连队的一名荒友将通过转插的方式调离兵团。于是,他又在送别宴上喝高了。与以往不同,这次,他是又喊又叫,且不听劝,明明站立不稳、有了醉意,却还喝个不停,甚至谁都不认,挥拳乱抡那些搀扶他的伙伴。没办法,有一个荒友跑来叫我。也别说,我和张小为(另一北京知青,六九届初中)赶去后,他竟安静了些,且断续地对我俩说:“咱——咱们都——都是从11连调——调到19连的,我——不打你们。”实在搞不清楚,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我和小为把他连拖带架地安顿到我俩所在宿舍的炕上。原以为,他可以安睡一会儿了。哪知,他又精神起来。半倚着铺盖,突然从衣兜里摸出了几张连队食堂的饭票。抽出一张五分的,拍在炕席上,喃喃地说:“买——自行车”。又抽出一张一毛的,挥了挥,嗓门变大:“买——手表”。再抽出一张,扬在空中,张了张嘴,低语着:“回、回……车票”,一头倒在炕头,不再出声也不动弹了。

我和周边的伙伴先还看着直乐,但乐着乐着便黯然无语了。谁说,醉话不吐露的是心声呢?彼刻,大家内心深处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都已被触痛。

其实,那些年,除了喝酒、抽烟,知青们在出工之余还常打牌。多为20上下岁的年纪,即使每天的劳动强度很大,收工后累得要死,但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体力、精力都恢复得快。所以,只要歇下来,总要找点儿事干。而彼时的业余文化生活十分匮乏。连队还未通电,半导体收音机尚是奢侈品。可看的书,更是少之又少。不打牌,如何打发时光呢?

要说,杨月根的脑子是蛮灵的,下象棋的水平在连队中堪称一流。无论是打桥牌、“争上游”,还是玩“拱猪”,他都善于记牌,所以常赢。不过,好胜心过强。一旦手中牌好,就想往大了打,带有点儿赌一把的意思,难免失算,因此输的次数也不少,而且输得很惨。

回想起来,挺有意思。当年玩牌,原是为了消闲。但仅分出输赢,让输家洗牌、发牌多劳动和“进贡”好牌(如玩“争上游”时,第一把的输家在玩第二把时,要将手中最大的一张牌进贡给赢家,而赢家还回的通常都是最小的牌)等方式还不够刺激,便有了加大惩罚力度的新招数。比如,在耳朵上夹晾衣服用的夹子,或是脸上贴上长长的纸条。一般说来,女同胞们注重仪表,宁愿忍痛夹耳朵(头发垂下来就盖住了。当然也会作弊,专挑较松的旧衣服夹子。毕竟,这些夹子多为她们提供),也不肯往脸上贴纸条。而男同胞们混不吝,有时还特意搞笑。杨月根也不例外,好几次都看到他面门上贴着长短不一的纸条,耳垂上坠着三两个夹子,龇牙咧嘴、忍痛鏖战,一副不胜不休的架势。谁见了都会乐不可支的。

因为争强好赌,于是就有了又一桩与我和小为相关的窘事。

1974年,我肺病初愈。连队领导出于关心,特许我每月可以去鸡号(在农场,养马的处所叫马号。以此类推,就有了牛号、猪号、鸡号之说)买三斤鸡蛋补养身体。想当年,连队食堂的饭菜多是清汤寡水,除了逢年过节或农忙的时候,是很难见到肉或鸡蛋的。所以,这三斤鸡蛋颇让人垂涎。

那天,是个周日吧!杨月根及几个荒友都到我和张小为的宿舍来闲坐。聊着聊着,就开始精神会餐了。然而,你说南翔的小笼包好吃,他说天津的“狗不理”有味,终究遥不可及,暗地里多咽下口水而已。于是话风突变。杨说,他能生吃鸡蛋。张说,我也能,而且不止吃一个。杨说,比比看。张说,比就比,看谁吃得多。问题是,他们到哪儿去弄鸡蛋呀!还不是瞄上了屋角的小纸盒里我的那三斤刚刚买回来的鸡蛋。其实,原本我也不好意思独吃的。何况,他们都比我小,要解馋,就随他们去吧。

这下可好,杨吃一个,张跟一个。待到各下去七八个后,张已有些招架不住了。不过,毕竟是小孩脾性,岂能服输。而杨呢?是他挑的头,更不肯罢休。何况,是当着不少荒友的面。结果,还是杨硬撑到了最后,在纸盒兜底之前比张多吃了三个,算是赌赢了。

如果,到此结束,也就罢了。偏偏,当晚,他俩都有了反应。尤其是杨,上吐下泄,出尽了洋相。结果是,惊动了卫生员,也招来领导对我的批评:一屋子人,就你岁数最大,怎么任他们胡来呢!

批评得对,我无话可说。而此事的直接影响是,我的“特供”自此取消。

不过,话说回来,红鼻子虽然有时会整出些窘事,但干起他的本行来,却是让人翘大拇哥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他刚到兵团时也在农工班。但不久,就被调入后勤班,随连队的苏木匠干木工活了。初时,跟着师傅开电锯、破板条、树房梁、盖房子,不显山不露水。但随着连队的发展建设,以及有些老知青也开始成家,他的过人之处就显现了出来。毕竟是从大城市来的,各式各样的家具见得多了。所以,经他制作的箱柜桌椅不仅款式新,且都透着精巧,与东北农村惯常习见的、较为粗笨的躺柜、板凳大相径庭。还有,他为我们连队小学校做的体育器材也十分到位:有单杠、双杠,还有可以调节高低的跨栏及跳高架子等,让小学生们上体育课时多了一些活动的方式。

其实,何止是小学生得益呢?它也丰富了知青们的工余生活。单说那立于半坡之上、教室之前的双杠吧,亦成了男知青们晚饭后或休息日的新宠。从正握、反握上杠,到支撑前摆、后摆,乃至分腿、转体、飞身下杠等,都做得有模有样。印象里,张忠民、张学元两人的动作最标准。赶上周末有女知青围观助兴时,杠上的小伙子格外来精神。摆幅大,转体飘,下杠后往往还要摆个pose,迎来一片哄笑与喝彩。

每逢这时,站在一旁的红鼻子也会跃跃欲试的。尽管,论其动作的姿势赶不上二张他们优美,但泛红的脸上却透着怡然自得的表情。因为他有自豪的底气——这双杠可是我亲手制作的,怎么样?够标准吧!

70年代末,我们先后、分别回了北京、上海。一度忙于各自的就业、成家、培育第二代,荒疏了彼此间的联系。

还好,2009年夏,我去上海探亲,与本连队的上海知青聚会时,终于跟他重逢了。模样未大变,却面色更暗。忆及当年醉酒、打赌之事,彼此都笑了起来。席间,看他依旧豪饮,遂劝他少喝些,毕竟年龄见长,不复当年了。而且,高血压是他的老病,岂可不加注意!而他只笑称:已是减量了。

2010年,世博会期间我再去上海。本来,与几个荒友约好了在南京路的某车站集合后同去另一知青家的。不料,过了约定的时间独不见他来。电话打过去,居然还睡在家中的床榻上。电话里,只听到他含糊不清的道歉声:头天喝多了,还没醒透,就不来了。收起手机,与已到的荒友相视苦笑:什么岁数了,还这么没节制!

岂料,这以后,我们就再无见面的机会。2014年2月5日,接上海荒友打来的长途,才知道他因脑溢血突发而去世了。一时,唏嘘不已。

这是又一个二月里传来的噩耗。我清楚地记得,此前的2009年,也是二月份,同样好喝酒的张小为因喉癌而去世。真心希望,尚未走远的小为能等一下红鼻子,也好有个伴。在那个世界里,你们还可以继续打赌生吃鸡蛋。风水轮流转,或许,这回是小为赢呢。当然,不要又吐又泄哟!

                                                               2017-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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