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十年(十二)】:翻浆道·懒汉鞋·下雪别忘穿棉袄·沙尘暴·农场招待所
作者:在陋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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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十年(十二)】: 翻浆道 每年四五月间的北大荒,冰雪悄然消融,大地开始解冻,路边不知名的小草慢慢泛出青绿色,漫长的冬季即将熬过去,春天快要到了。 农场的路,都是土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乍暖还寒时节,白天在阳光的照射下,气温上升到零度以上,冰雪开始融化,路面渗出水份,泥泞一片;晚上气温下降到零度以下,白天融化的路面又重新冻上。冻上—融化—再冻上—再融化,如此周而复始,这就造成了北大荒开春道路的“翻浆”。 “翻浆”的路面短一些还好说,有的长达几里、十几里,像分场到蚕场,十二三里地,全部“翻浆”,整个路面乱成了一锅“浆”:路面的稀泥高到脚骨拐,粘粘糊糊、溜滑溜滑。 这时候走道得分外小心,一踩一出溜,万一摔个大马爬,人吃点苦倒也算了,还得洗衣服,那可是没事找事。棉胶鞋上沾的尽是泥,死沉死沉,秤砣似的,走几步就得甩两下,甩过了劲连棉胶鞋都给甩出去了。 弯弯斜斜的车辙里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坑,坑里尽是泥浆水。马车费力地在翻浆道上挣扎,坐在车上就像风浪中的一叶扁舟,忽上忽下。车老板子紧忙活,不停地甩着响鞭,“吁,吁,哦,哦”地大声吆喝着,拉套的马全都支楞着耳朵,打着响鼻,丝毫不敢懈怠,绷直了套紧拽。好不容易通过了水坑,车轱轳带起片片的泥浆。 “翻浆”道上最容易“打误”——车轮子陷在泥坑里动弹不得,这时候的车老板子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把一肚子火发在马儿身上。可怜的马儿腿陷泥沼,任凭车老板子猛打响鞭、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车老板子只得跳下车,拿出铁锨挖土往坑里填,撅下树枝往车轱轳前垫。 牛车马车空车“打误”还算好,如果拉了一大车柴禾陷在坑里,再弄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黑下来,那才叫作瘪子。还真见过“二把刀”的车老板子,拉一大车柴禾“打误”了,没招,卸了柴禾空车赶出来,再重新装上,荒郊野外的,哭大鼻子都没人看不仅马车牛车会“打误”,汽车、甚至履带式拖拉机也会“打误”。汽车一“打误”,车轱轳只会空转,没准还越陷越深,如果再熄了火,那可就是瞎子闹眼了。 这样的“翻浆”,漓漓拉拉差不多得一个多月,过了“五一”,土路才算硬实。
到农场的头几年,几乎每个上海知青都至少有一双布鞋,黑面,白边,布底或白色塑料底,我们管它叫“东进鞋”,也有叫“懂经鞋”的,但当地干部职工管它叫“懒汉鞋”。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皮鞋可能还算是个奢侈品,不是一般人所能消费得起的。还记得我下乡已经好几年了,有一年回上海探亲,一咬牙,一跺脚,买了一双“青年式”皮鞋,18.60元,超过了半个月的工资,我大哥一句“太贵了!”,羞得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出来。那年回农场,我自觉地格外多带了几本《自学丛书》。 “东进鞋”虽然是布鞋,但美观,黑是黢黑,白是雪白,黑白分明,对比强烈,穿在脚上非常“有样子”,轻便、透气,自然受到平头百姓的欢迎。 不知道当地干部职工为什么管它叫“懒汉鞋”,是因为“懒汉”才穿、还是穿它的人都成了“懒汉”?反正我觉得知青可不是“二八月庄稼人”,我们干起活来雨里、雪里,泥里、粪水里,甚至火里,是豁出命的干,是“活着就要拼命干”、“革命加拼命、拼命不要命”、“小车不倒只管推”,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懒汉”?再说了,当时风头正健、“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的某副统帅,不就是特别喜欢足蹬一双“东进鞋”吗,你敢说他也是“懒汉”吗?!估摸借你一个胆子谅你也不敢! 我也有这样的“东进鞋”,觉得它的确好看,经济实惠,印象中当时也要四五元钱一双,很爱惜。平日干活哪里舍得穿它?干活穿农田鞋或雨靴,那才抗造!夏秋时节,收工了,吃过晚饭,一番梳洗之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在分场里遛哒,逛小卖部,特别是,如果通知晚上还要集中到女宿舍去开全连大会,那就一定会穿上“东进鞋”。 农田鞋埋汰了,我们很少马上去洗涮,万不得已才洗涮,因为天天要干活,明天还不是一样要埋汰吗?谁吃饱了撑的常洗、嫌乎白天活儿不累人还是咋的?但“东进鞋”埋汰了会洗洗涮涮,这好像是关乎“形象工程”。特别是那一圈白边,一定会用刷子仔细刷干净。有脑瓜特别好使的荒友,会用粉笔在白边上小心地涂抹一遍,怎么地也弄个驴粪蛋子外面光,鞋子晾干了以后,像新的一样。 现如今我混饭吃的地方离著名的小商品商城不远,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我喜欢到那里散步。每每路过有“东进鞋”的小铺,总爱停下脚步打量打量,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人贵有自知之明。别人当面不说,我也知道自己已经老么咔哧眼了,早过了穿“东进鞋”的年龄;但可以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买一双关起门来在家里得瑟得瑟,它可以让我怀怀旧,感觉年轻一把,找回一点自信,谁还不是打年轻时过来的?! ——咱也年轻过!
关东山,三件宝:人参、貂皮、靰鞡草。 北大荒,三件宝,瞎虻、蚊子和“小咬”。 咱知青也有三件宝,有的说,“镰刀、饭勺、破棉袄”;有的说,“雨靴、围巾、破棉袄”;也有的说,“手套、麻绳、破棉袄”。说法虽然有一点差异,但“破棉袄”的地位不可动摇。它稳稳的占据着“探花”的位置。 我曾在机耕队干过一两年,借一件黑棉袄算工作服,有时候找一根绳子往腰间一系,“麻绳、破棉袄”,两件宝在身,脚踏实地,喜气洋洋,那才深刻领会到“身穿千层,不如腰间一横”的妙处,不仅打夜班翻地可以怀里揣俩窝窝头,而且平添了几分北方汉子的粗犷;可惜,没有人知道“穿破棉袄的汉子你威武雄壮,东方红拖拉机在麦海里奔驰像军舰一样,你的心海和黑土地一样宽广。” 后来,不少人有了紧身棉袄,那有一点像志愿军军服,棉袄上绗了一道一道的,立领,紧身,年轻人穿了那真可以叫一个“庙堂里放屁——精(惊)神”。在穿大棉袄嫌乎热,不穿棉袄有点凉的时候,紧身棉袄恰到好处,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乍一看,几乎人人紧身棉袄,就好像来到了军营。 我没穿过紧身棉袄,但有一件“棉坎肩”,它比紧身棉袄更紧身,干活时比紧身棉袄更“沙朗”(利索之意),可以甩开膀子大干,荒友们都打趣的说,我的棉坎肩快赶上杨子荣的虎皮坎肩了。直到现在,我依然把它和在北大荒收到的几百封信件等一起完好的保存在箱子里,那是我的财富,那是我的珍藏。 紧身棉袄、棉坎肩、破棉袄,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破棉袄”,为啥? 因为破棉袄,它可是知青在北大荒四季御寒的必备服装。由于破棉袄比较宽松,里面可以穿秋衣(当时还没有羊毛衫)等一些衣服,出工的路上冷了就穿上,干活时热了就脱掉,歇晌时套上它就躺在地头眯一会儿,在炕上蒙上它就呼呼大睡,晚上睡觉还可以压在棉被上驱寒保暖,夜里起夜披上它挡风御寒,好像还有许多功能一下子没想起来——这么多好处,想说它不是“宝”,都有点儿犯难。 有一年回家过春节,母亲拆洗我的棉袄棉裤,拆着破棉袄,就闻到了一股子汗味、泥土味、烟火味(睡炕所致)、柴油味(我曾在机耕队干过)、烟草味(我在农场曾抽过烟),五味杂陈,母亲不禁潸然泪下——身子骨最单薄的儿子在北大荒受苦了! 我劝慰母亲:我在黑龙江一切都挺好的,当地干部职工、贫下中农待我们可好了,就像亲人一样,您不要太牵挂。 好些年前看电视连续剧《雪城》,特别喜欢它的主题曲—— 天上有个太阳 水中有个月亮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哪个更圆 哪个更亮 山上有棵小树 山下有棵大树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哪个更大 哪个更高 下雪啦 天晴啦 下雪别忘穿棉袄 下雪啦 天晴啦 天晴别忘戴草帽 …… 北大荒的四月,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时不时的还会飘一阵清雪。各位荒友: —— 下雪别忘穿棉袄!
据上海电视台昨天晚间新闻:17日内蒙古呼和浩特出现入春以来最大的沙尘暴;此外,河北张家口等部分地区也出现了沙尘暴。 在农场时不知道有“沙尘暴”一说,但每年春季都会碰上几次风沙漫天,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就是“沙尘暴”。 沙尘暴是一种风与沙相互作用的灾害性天气现象,它的形成与地球温室效应、厄尔尼诺现象、森林锐减、植被破坏、物种灭绝、气候异常等因素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根本见不到阳光,天色暗暗的,狂风呼啸着,发出嗷嗷的怪叫,裹挟着不知何处来的沙尘,沙尘扑打着窗台,悉里索落地响,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沙尘,东方红拖拉机和“小蹦蹦”大白天就亮着大灯,百米开外就看不真切,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土黄的——“沙尘暴”来了! 全副武装、捂了个严严实实出门买早饭:帽子、口罩,裹紧了棉袄,侧着身,弓着腰,眯着眼,艰难地往前挪。回宿舍来时顺着风,身上好像装了风帆似的,狂风推着往前冲,有点收不住脚,身子只能往后倾一些,好在没有人会以为知青“腰板挺那么直,得瑟个啥?架子那么大!”还是哈尔滨女知青有经验,她们一人一根透明的花丝巾,把整个脑袋都给包起来了,乍一看好像是少数民族,看不清她们的面容,沙尘全都挡在外面,花丝巾一点儿也不影响她们走道。碰面看见男生的狼狈相,嘻嘻哈哈,洒下一串串格格的笑声。 如果出工之前刮起沙尘暴,通常这一天就算“外国礼拜天”,只能休息;也没办法不休息,外面昏天黑地,漫天风沙,不一会儿就灰头土脸,嘴里、耳朵眼里、脖子里,尽是极细极细的沙尘,走道都费劲,你说能干啥吧!不过相应的,对不起,那天就一天两顿饭了,碰上这么个鬼天气,水难挑,火难烧,伙房的知青也挺遭罪。 沙尘暴挺邪乎,要么不刮,刮起来登鼻子上脸,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通常得一天、甚至两天不消停,土炕上、被褥卷上,一层沙土! 听着狂风呼啸,看着混沌一片,心里纳闷:我们是黑土地呀,哪来的这么老些沙尘呀?敢情是从内蒙古长途奔袭刮来的么? 如果墒情不好,沙尘暴在黑土地上恣意肆虐、滥施淫威,不是我矫情、杞人忧天——我一直担心黑土层越来越薄。 好在我们在农场的后几年,一望无际的黑土地上植起了一条条防护林带,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树苗一定长成了参天大树,沙尘暴,应该销声匿迹了,或者,至少不应该那么猖獗了吧?... ...
农场在龙镇火车站设有招待所,我还曾经在那里投宿过。 招待所设在龙镇火车站的北面,是一幢典型的东北建筑,大门开在建筑物当间,东西两翼伸展开来,在站台上就能望见,很近。 当时龙镇火车站十分简陋,就南面有一点栅栏,北面干脆“放羊”。 不管是探亲、还是外出办事返回农场,我们从来不从南面检票口出站,而是直奔招待所——印象中也从来没见过知青出站还要检票的——从车上下来,跨过几股路轨,走过一堆堆埋了沽汰的煤场,再走几步,就是农场招待所。 在火车站设招待所至少有两个好处:一个是方便职工,各分场离火车站近的至少能有二三十里地,远的一百里地都打不住,一堆行李,提勒嘟噜的,交通不便,哪能抬腿就走?招待所像兵站,也像中转站。再一个是招待所门前有一块空地,场部到火车站的“大客”两点一线,这里是既终点站,也是始发站,一天一班,决不多跑。 按说这“大客”也能装不老少人,因为这客车车顶是行李架,车尾有一个小铁梯子可以爬上去,乘客的行李全部给堆在车顶上,堆完了用鱼网似的大网给罩上,乘客差不多都是两手攥空拳的挤在车厢里,你说车厢里可以多上多少人?!但司机他“牛”着呢!特别是对知青,横眉竖目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有时侯你紧赶慢赶,一溜小跑,眼瞅着快赶上“大客”了,它却绝尘而去,你骂娘、你跺脚,他听不见、也装看不见。 招待所门前空地还是场部和各分场的车辆必到之处,好像是约定俗成的,凡是到龙镇办事的车辆,在返回场部或各分场前,都会到招待所转一下,看看有没有本单位的人可以“捎个脚”,这更要看司机的脸色了(“大客”是要买票的,0.20元一张;搭车则不用买票)。一般说来,本地干部职工容易、知青难;女知青相对容易、男知青难,全凭撞大运了。如果没有车,或者虽然有车、但司机早上搁家被老婆骂了,心情不好,硬是不让你上,你说好话、扮笑脸,他就是不稀得搭理你。东北有一句话叫“有钱难买我乐意”,方向盘在他手里把着,让上不让上,谁让上谁不让上,他说了算,你说你还能把他咋地吧!黔驴技穷了,我们只能认栽在招待所住下。得亏过了那个村,还有这个“店”。 虽说是招待所,可基本上别指望有什么人来“招待”你。不需要证件,也没有任何证件,绿棉袄就是证件。交了钱,服务员领进房间:洋灰地,靠窗一张小台子隔开两张单人床,被褥颜色是灰色的,仔细能看出来它早先其实是白色的。房间里有两个暖瓶,打开水就一个时间段,得掐着点,过时不候。男女厕所在走廊的尽头,不用打听,闻着味就能找到。洗漱间紧挨着厕所,一盏昏黄的灯泡,一长溜抹了洋灰的水槽,五六个水龙头滴着水,地上一片水渍,“大客”没搭上,其他车又没有,只能等明天了。和衣躺在床上,灰色被子搭在身上,耳边不时传来火车头的喘息声、汽笛声,舟楫劳顿,人困马乏,心情糟透了,迷迷糊糊地竟然睡过去了…… 农场的招待所有两处,一处在龙镇火车站,它的“学名”应该叫“龙镇办事处”,虽说不像后来各省市的“驻京办事处”那么神通广大,但也可以为本场职工外出提供一些方便,住个宿,搭个车,“办”一点实“事”;另一处位于场部,就叫“场部招待所”。 农场鼎盛时期人数约有近两万人(含知青),不算太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场部是农场的政治、经济、文化、商业中心:机关大楼、供销合作社、职工子弟第一中学、小学、医院、邮局、电影院、照相馆,等等,等等,应有尽有,当然也有旅馆——场部招待所。我觉得,场部能赶上一个小镇了。 场部招待所位于场部的中心,“大转盘”(类似于上海五角场的环形道路)东北的街角地,两面临“街”。立东西之通衢,扼南北之要冲,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场部招待所的格局、设施和龙镇办事处很相似,但人气高多了,特别是近万名知青陆续来场后,有时侯还不一定能住上,而且,逢到农场“两会”的时候,招待所恕不对外。 农场年年也有“两会”,倒不是“人代会”和“政协会”,通常是干部会和劳模会,这“两会”一开,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那些天场部彩旗飞舞,大喇叭里迎宾曲循环播放,场部招待所就给“包圆”了,紧挨着的就是场部大食堂,好吃好喝的管够。 有一年不知怎么了,探亲结束后和哥几个结伴返回农场,长途跋涉,一路颠簸,辗转到场部,谁知离分场仅仅只有八里地了,却回不去,在场部“抛锚”了,只能在场部招待所住下。 印象最深的还是床上的被褥,好长时间没有换洗了,原本的白色变成了灰色,潮呼呼的,被子一头依稀还有臭脚丫子味儿,不知晚上盖还是不盖?虽然几天没有好好睡了,还是不想就这么待在招待所里,于是呼朋唤友,一起涌到电影院。 那天放映的是《列宁在十月》,用当地人的话说,“这部片子已经看八遍了”,为了消磨时间,还是坐下了。开映不久,起先还美个滋儿的,但一阵阵瞌睡袭来,很快就蔫头耷拉脑了,还没听到“你是我党有自觉性的党员”“你干嘛老缠着我?!”精彩对白,也没听到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就呼呼睡着了。 在招待所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分场来了一挂马车,冒着清雪,回到了分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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