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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人的故事

任 国 庆

  那是秋末冬初。那时我在兵团。

  一天晚上,记忆中那天外边格外安静。通讯员到宿舍说“指导员叫你”。来到连部门口,见到指导员早已等在那里。指导员对我说:“你的入团申请书我看到了。积极向组织靠拢,这很好,但还不够,还要经受住考验。现在连里就有一股歪风牙气(他老是管歪风邪气的“邪”字念“牙”),很猖狂。今天党支部决定对他们进行反击,第一战役是教育刘胜利。对这种人就是要狠狠地打击。这是对你的考验,看你究竟是站在党支部的一边,还是站在歪风牙气的一边。这次教育运动后连里要发展一批团员。”说完给了我一根一把粗的木棍,向“餐厅”那边一努嘴说:“去吧。”

  我提溜着木棍走进“餐厅”。所谓“餐厅”,其实是用“切坯”盖起的简易房。“餐厅”里点着几盏柴油灯,“突突”地冒着黑烟,照得满墙都是人影。进来才知道我是最后一个,里面早已站了十几个人:一、三、四班,四个班长,一排长、二排长,还有各班的几个战士,他们不是写了入党申请书就是写了入团申请书的。十几个人手里都提溜一根木棍,站到一处就觉得有了些杀气。

  一排长看差不多准备好了,把门推开一个缝,把手那么一摆,说“进来吧”。刘胜利从门缝挤了进来。他瘦高的个子,略有点驼背,白净的脸上,生着弯弯的眉毛和一对明亮的眼睛,如果不是嘴角挂着一丝野气,是个很文静的小伙。那年和我们一样,十七八岁。接着一排长就把门关上,用木棍顶死。然后转过头说:“今天把大家召集到一块,要对刘胜利进行特殊帮助。谁先发言?”

  一班长说:“刘胜利是我们班的,还是我先说。”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想到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把我吓了一跳:“刘胜利!让我宣布你的五大罪状!第一,你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你承认不承认?”刘胜利说:“毛主席我崇拜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反对他老人家?”一班长说:“可你说毛主席崇拜鲁迅,鲁迅是什么东西?毛主席会崇拜他吗?你这就是反对毛主席。”一班长哪容刘胜利辩解,接着说:“第二,你破坏兵团建设。”刘胜利说:“这也是没有的事。”一班长冷笑一声,说:“我这里有铁证,你是抵赖不了的。我们脱的坯标准是四十八斤一块,你的坯我刚刚约过,只有四十斤。”刘胜利偷懒是全连有名的,脱坯为了省泥,他把团里发下来的标准坯模子用刨子刨低,他的坯看上去和别人的都一样,只是薄了很多。刘胜利知道抵赖不了,说:“我的坯只是薄了一点,也说不上破坏兵团建设呀。”一班长把牙咬得格格作响,说:“好样的!敢承认就好。第三,你散步落后言论,涣散兵团斗志。”刘胜利说:“这我可就听不懂了,我从来没有过。”一班长说:“你说‘不入党,不入团,一年能省两块钱。’这还不是落后言论吗?”说着把棍子顶到刘胜利的鼻子尖上。刘胜利干脆把头迎了上去,顶住棍子。说:“哥几个,我明白了,你们不就是想“鞭”我一顿吗?想表现表现你们要求进步,直接说就行了,我给你们个机会。哥几个仔细听着,我姓刘的要是出一点声,我不是好汉。可别忘了给我留口气儿。好,来吧!”说着将身体一“叠”,咕噜一声侧倒在地上。

  刘胜利不愧是个老“玩儿闹”,说得一口玩儿闹言辞。这“鞭”就是痛打的意思。“叠”就是在被人打的时候保护自己的一种特殊姿势。他这一“叠”也颇有讲究:两手把头抱住,用小臂护住太阳穴,全身缩成一团,侧倒在地,上面的一条腿紧紧压住下面的一条腿,把“命根子”死死夹住,这样,全身所有要害都被保护起来。

  大家看到刘胜利这样倒都愣住了。刘胜利说:“哥几个,还等嘛,别不好意思了,来吧!”刘胜利的话把我激怒了。我把木棍丢在一边,解下了武装带,就是兵团发的那种,绿的,两头是铁签子。我把武装带对折,把铁签子攥在手里,朝刘胜利的身上左右开弓猛抽起来。

  打人真过瘾!我从小生性懦弱,从来怕打架。别人只要一说“打你小子”,我这里嘴和腿就都软了。可这时,我才知道,打人竟是如此快乐的事!我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这不是一般的兴奋,是一种令人颤栗的快感。我不知道我身上居然还潜藏这野性,兽性,或是一种虐待欲。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他,为什么要抢在别人前第一个打他。我和刘胜利没有一点仇恨,甚至说还是不错的朋友。他是很落后,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玩儿闹”,更确切的说他是个小流氓。难道这就是我打他的理由吗?这就是所谓的“正义感”或“阶级仇恨”吗?我不知道。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就是我要表现自己和坏人坏事划清界线的立场,为入团创造条件。毫无疑问这一点是有的,逃脱不掉!这时,我打得越狠,说明我表现越好。打得越狠,我身上的兽性、虐待狂越可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泄。没有纵情打过人的人绝对体会不到那种刺激,那种快感!我抽得一下比一下猛,一下比一下快,武装带雨点一样落在刘胜利身上。直到我精疲力竭,再已抬不起胳膊为止。

  刘胜利确实是贼骨头,他居然一声都没吭。

  这时一排长看我停下来,用蔑视的眼光瞥了我一眼,说:“你这是干什么?给他挠痒痒吗?躲开,看我怎么教育他!”一句话说得我羞愧满面。

  说着他抡起木棍朝刘胜利后背就是一棍。木棍一下折成两节。他抡起手上的半截又一下,手里的半截又折成两截。手里的只有一尺来长,不能用了。他捡起第一下折断掉在地上的半截木棍,抡起又是一下,木棍又折成两截。

  刘胜利再也忍不住,打一下惨叫一声:“哎呀妈呀!”“饶了我吧!”这时一班长二班长和那些入党入团的积极分子也不甘示弱,抡起手中的木棍朝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刘胜利一顿猛打。所有的棍子都打断了,断成一尺长一截的,横七竖八地掉在刘胜利周围地上。於是就到隔壁伙房拿来擀面杖继续打。这时我才知道,人的身体远比我想像的结实的多,酒瓶粗的擀面杖,打在人身上一下竟会折成两截!所有的擀面杖又都打成一尺长一截。开始刘胜利还高声求饶,慢慢就听不清他嘴里“呜噜呜噜”说什么了。再一会,雨点样的棍棒落在他身上就像落在麻包上,只有“噗噗”的声音。地上慢慢地洇出了血——像一条第一次灌水的小渠——从刘胜利身下慢慢地往前洇。接着两条,三条,越洇越远。

  一排长说别让他装死,去拿凉水来。炊事班的女生端来一盆凉水。一排长劈头浇在刘胜利头上。没有动静。又端来一盆,又浇上去,慢慢地,地上的那摊肉颤抖了一下。“哎唷妈呀,我在哪呀!”刘胜利叫了一声又昏死过去。

  医生抢救刘胜利的病例记载:某年,某月,某日,11:15,血压:40/20,心跳:23/秒,体温:42,全身95%皮肤受伤及皮下淤血,左臂小臂骨折,三处肋骨骨折……

  接下来,这个教育运动在全连铺开,接连几个星期。一到晚上,就会听到从餐厅、从连部发出男生女生的惨叫。记得名字的被打的有青岛的于永胜,女生有天津的康英华。教育康英华的是女生,可以看到指挥者尚存人性。女人有女人的教育方法,掐、扣、咬、揪是她们的绝招。康英华的头发几乎被女生们揪光,只稀落落地剩下几绺,让人们辨认她是个女人。正常情况下被打的人现在应该健在,想必他们不会忘记这些事情吧?

  不久,一排长入了党,一班长、三班长和在这次运动中表现积极的战士都入了团。

  一年以后一排长被选送上了南开大学,记得是历史系。他是我们连第一个被选送上大学的男生,也是最后一个被选送上大学的男生。后来上大学的都是女生,无一例外。他走的最便宜。正常情况下他也应该健在,想必他也不会忘记这些事情吧?

  我因为这次立场不够坚定,不仅没能入团,险些也受了教育。

  与此同时,全团十个连几乎都分别发生了同样的事。这就是有名的我们团的“教育运动”。政委在解释这次运动时说:“打是疼,骂是爱。恨你是恨铁不成钢的恨。打你是教育你帮助你。”

  三十多年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刘胜利赔礼道歉。道歉的话也反反复复地编了多少个版本。阴差阳错,每次回到我和刘胜利共同的故乡天津,总是找不到他。有一次听说他在家,我决定去找他,但一个战友说:“你最好不要提那件事,从那次以后,只要一提那件事,他裤子就湿了。”听说他回天津后因赌钱被判五年徒刑。再后来我就远离了那个城市。现在,我只能在这篇文字的最后对他说:“对不起,当年,我为了入团,要求进步,把你打得皮开肉绽,险些丢了性命。我不请求你的原谅,因为这样的事是不能原谅的。我也无法补偿,因为那次对你造成的伤害是不可估量的,也许或者肯定,你后来对生活丧失信心,堕落成为赌徒,被判徒刑都是那次挨打造成的。而我能对你说的只有轻飘飘的‘对不起’三个字!其实我说‘对不起’,也是出于自私的目的:为了减轻一点我的负罪感。然而我也只能如此了。如果有能赎罪的办法,我一定去做。”

(2003-12-06 于米国)

(责任编辑:冒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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