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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 徒 工

浪也白头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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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农场多大不知道,光知道它的前身是劳改场,兴旺的时候,犯人关过二十多万。很想丈量一下,但我们能用的工具是牛车。而它的速度,这么说吧,你要是挑担茶叶上北京,从这片天上飞着九头鸟的地方,顶多半拉月。要是坐牛车,它能给你从唐朝走到宋朝。
  场部倒离我们不远,也就三公里。我们四连八班的一个坏小子,天没亮就赶着牛车领雨鞋,快晌午了,场部的影儿都没见着,实在打熬不住,一盹儿歪过去,从奴隶到将军,还接二连三地娶小老婆,偎红依翠幸福的直抽风,终被第九个要过门儿的乐醒,扯眼瞄去,场部的铁门刚有个轮廓。
  连队周围的景儿还行,谈不上福地洞天,但有树木房屋沟坎池塘,树能遮荫房能挡风水能淹死人。泥土的颜色金黄,隐隐一层细沙,雨中光脚踩上去,一点儿不粘还治脚气。细细软软麻麻沙沙的感觉,真是舒服极了。尤其那风忽东忽西的刮,池塘矮树忽左忽右的晃,偶尔惊起几只花喜鹊,溶进细雨霏霏的天空,数株老树掩映的村落,潮湿的炊烟团团飘散,多少有些古旧书画中泼墨写意的味道。
  来之前,招工的老王咧开满嘴的黄牙道:我们赶上好时候,进了全国最大的军工厂,更让人眼馋的是,学徒期有一年在农场。真叫他妈的好事成双,要知道这地方过去只收高干,就是如今,你们去了,也是县团级待遇。
  老王文化不高,说话神神叨叨,六七年忆苦风盛。他台上讲苦难童年。说旧社会一毛一碗热干面吃都吃不完,新社会一碗一毛吃都吃不饱,愣让这说熟的绕口令给绕进去了。有机灵的听着不对,掀翻了就是一顿暴捶。生生将头上顶的车间主任的乌纱打飞。但因其生就一副憨相,这界面儿百十公里,插花着十多个干校的知青,还都是他招上来的,可谓劳苦功高。
  不过说句公道话,老王也不是由着高兴,满嘴跑舌头。到农场对我们几个知青,还真是出于偶然。要不是开车的司机迷路,我们还真奔着山沟的工厂去了。
  司机二十岁出头,绷件单军衣,一脸壮疙瘩说话嗡嗡的,不像多愁善感人。偏是一阵秋风起,想起了农场里中学就同桌的女友,他的方向盘不由自主地打弯,偏出百十公里,二人见面,据说是烈火干柴。我们的人生轨迹也由此激起几道波纹。

  2  
  场长是北方人,对老王说了句既来之则安之的话,就把我们扣下了。同时为对老王嘉许,让他带我们去四连,并留任后勤排排长。
  文书是上海人,精明且知礼,早上刚丢一顶新洗的军帽,所以人就有些失态。我们去领打地铺的苇席,特不耐烦。待听我们说的一口的胡同串子话,神色就有些变。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特别对女知青更明显。我们抱苇席的时候,他竟端来一缸热水,从一个很秘密的兜里摸出个药片,郑重地放进茶缸。很甜的,他说。递给萧檬。
  文书的眼神不弱。正所谓“宝剑赠烈士,糖精送佳人”。
  文书自然是文人。喜欢看书,脸上的表情不温不火,透着修养。也激动,常写个日记五六的。晚上被窝里打着电筒,不留神儿就是一首诗,弄的悉悉索索,泪流满面。那时打通铺,有同屋起夜不知道的,以为在手淫。问“干嘛哪?”“干嘛哪?”文书面皮涨紫,就有了蛇鼠一窝的感慨。
  炊事班班长个儿不高,窄脸小耳朵,没啥爱好,就是爱作饭。没学过,吃着就是香。班里有个姑娘,咸宁的。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他。虽谈不上出双入对,毕竟在一块儿碰头的机会还是多。一来二去的,就有些事情。
  班里其他人没觉着不合适,班长的人缘不错,大家也说不出什么。
  在蚕豆花香漫四野的日子里,有人拨开葳蕤的春草,看到这对男女过分亲昵的举动,于是密报指导员,指导员很重视,与连长商量,第二天不出工,操场开大会,专门整顿此事。
  会场很热闹,各排、班成行成列席地而坐,相互打打闹闹。谁摸出一根烟卷,刚点燃深吸一口,就被旁人拿走,接力棒般,经过五六个人的嘴巴。各位伙计烟抽得差不多了,就把目光向台上望去。
  半尺高一个台子,台面三六一十八米,台后立一堵墙。涂水泥、喷白,再绘上主席木刻头像,红色为底,葵花簇拥,下接蓝色海浪。一行斜飘的字体,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台中靠前,摆一张三屉桌,指导员端坐正中,两腿叉开,手里拿本手册。咳!咳!他望着台下,咳嗽两声。“大家坐好了。”他的声音沙哑,是那种烟酒嗓。“啥内容?我想大家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不知是谁台下吼了一嗓子。“妈拉个巴子!”指导员嘟哝一句粗话,朝台下瞪了一眼:“国际国内形势大好,我们的朋友遍天下。但也不是天下就太平了,也有阶级斗争新动向。近来,我连风气很不好,除了偷东西,还有耍流氓的。”
  听到耍流氓,台下的嗡嗡声没有了,人们安静下来。“十六七岁,懂个屁呀,不懂得好好改造世界观,整天掂记亲嘴摸屁股,还有一点七十年代的革命青年的样子吗?党和国家把我们送到农场,是让我们改造世界观,不是谈婚论嫁。”指导员黑着脸,刮的发青的面皮阴沉着。
  指导员40多岁,曾参加成昆铁路的修建,一次开山放炮,飞来一块石头,当时就把他击倒在地,卫生员跑上来,愣没找出伤在哪儿。可他却在床上哼哼了半个月,才能走道儿。后来结婚,十多年一直没孩子。老婆是农村人,挺老实。然而再老实的人,也知道行夫妻之实,但指导员不行。有医生看过,事后摇头道:“说好听了,是个家伙,说难听了,也就一个风铃,坠着也是坠着,摆设。好在不碍吃喝,该忙啥忙啥。”这就等于给指导员判了死刑。但这事又说不出口,从部队复员,还不能算伤残。

  3  
  行文至此,有必要补充一句,这个农场除连、排长(少数排长也是知青),所有职工的前身都是知青,来自四五个省市,年龄在16—20岁之间。
  指导员被遣返原籍,可说是罪有应得。每当我回忆至此,不禁悲从中来。这我会在下面合适的段落详述。
  农场人员的年轻化,使得这些半大的小子,就像是疯长的油菜花。吃饭、上工、田头休息,男女学徒工在一起,总是人欢马叫,就说春天插秧吧,一个人最多可插一亩地,速度快的好像扶乩的神汉在捉鬼。过了半个月你再看,那插下去的秧苗,一半都飘浮在水面上了,还有一半则黄了秧子。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境界,就是“只问播种,不问收获”。
  记得来到农场的第一天黄昏,我们五男七女从卡车上下来,我们将行李卸在麦场兼操场的平地上,当时饥肠辘辘,招工的老王正在食堂交涉给我们搞顿热饭,操场上几只鸡在追逐啄食,一两只羽毛黑亮的公鸡神气活现地高视阔步,还有灰麻雀衔草棍蹦来蹦去。残阳余辉,一片金黄。突然,在这旷古的静谧平和中,如雷滚过阵阵喧嚣和躁动。场院的鸡夺命狂奔,鸟雀惊起,我们慌乱中以为是地震前兆,忙问卫生所的肖莉,她眼皮都不抬地说,是连队的伙计们从大田回来了。抬眼看去,由远而近迤逦过来一条蠕动的土龙,蠕动处尘土飞扬,收住心神,才看清是过队伍。头里有人扛旗,旗上忽隐忽现几个大字“一定要根治淮河”,那旗帜随风忽忽的飘着,没风时扛旗的家伙就舞动旗杆,后面的男女都或扛或拖着铁锹,个个灰头土脸,但都很兴奋,打闹说笑着,有唱歌的,好像是“革命的航船,乘风破浪……”要不是有这句歌词,我还以为是闹拳匪呢,敢情是共军呀。
  林县人不简单,穿山越岭打眼放炮,愣修出一条扬名中外的红旗渠。还有跟海过不去的,竟敢围了造田。那年月人毛病大,见一块好好的平地,不挖条沟就心里难受,农场自然不能免俗。

  4  
  全连大会不咸不淡开了半小时,宣布决定,撤销炊事班长刘金宝的职务,延长学徒期一年,并做出深刻检查。女友韩桂枝,亦做深刻检查,同时到场部医院检查身体,在此期间,由连部卫生室肖莉陪同。
  大会结束,处理结果让人们感到很压抑,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悻悻的。对于我们这帮十六七的小子,虽说是情窦初开,对男女之事表面不屑,但心底充满好奇和憧憬。这种结局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更怪的还在后头,这位指导员不但会说粗话骂人,还喜欢找人谈心,此会结束三个月后,天气变暖,很多大饭厅打通铺的班组知青,搬到相对小些的屋子继续打通铺,这些房子的结构很怪,一排六间房,是连在一起的,成为一幢。而这六间房中间有矮墙隔开,墙高约两米。隔开的房子也是同样大小,也有出口,好比两个人背靠背。而分配的住房是男女各半,前男后女。一共三幢房,成U型排列。晚上睡觉,隔墙经常有些动静,如果定力不是很好,踩板凳翻墙头是很轻松的事。据我所知,几乎没人有此念头。但不是真的就没人去想。
  此人外号“肥豆”,个不高,身体很结实。年岁略长,19岁。看人都是横着打光,极具挑衅性。谁看着都想抽他。但一般都是他抽别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你照他头上砸一块四五十斤的水泥块,他从地上爬起后,顶多拨弄掉头上的水泥渣滓,啥事都没有。这么结实的人,打架没有输的时候。
  肥豆的生活很省俭,除了吃饭,用自己的饭票,其他所有日用品,都是从左邻右舍的屋子里偷来的。比如,牙膏,肥皂,毛巾,手纸,球鞋,袜子,汗衫。不过他还是有道德底线,内裤决不穿别人的。白天,一天的农活下来,我们个个都累得三孙子般,歪在地铺上懒得动弹,他却能在夜半时爬墙偷窥,这大概就是精力充沛的好处吧。
  结果他看到指导员正在和某位北京知青谈心,那个北京的小姑娘才16岁,长得大眉大眼,圆白脸蛋,一笑有个酒窝儿,体态显得丰腴,面相看去挺甜。这小姑娘我也认识,身材和后来看的电影中的田春苗差不多,从年龄上看,显得早熟。指导员可能就是好这口,深夜了,也乐而忘返。许是话稠,说到后来,就动了感情,指导员像少剑波一样抓住小常宝的手,眼里好像还挺晶莹湿润,另一只手就往北京知青的胸口摸去。小姑娘一脸迷惑和惊恐,竟像暗夜田野里被强光照射的兔子,蜷伏不动,且微微颤抖。
  肥豆已等候多时,觑个正着,一个鹞子翻身,人已飘过隔墙,将指导员摁在地上,五分钟后,指导员已被揍得连他亲妈都认不出了。从地上撑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小姑娘所在干校闻知此事来人,与场部领导交涉,指导员被遣返原籍。

  5  
  冬天是农闲,总不能呆着,且闲能生事。上礼拜牛班一嘎小子,没事净挑拨牛打架,也是缺心眼,不留条后路,结果这位阴谋家,被追到一颗桑树下,让狂性大发的牛用犄角来个对穿,一根热气腾腾的肠子滑出好远,他被顶在树干上痛苦的直作鬼脸,口里的涎水把工服浸湿了一片。还是牛班班长有经验,找来一根长竹竿,竿头挂一桶点燃的煤油,烧了足有五分钟,才把那条雄健且暴怒的公牛引开。
  当我们抬着门板,轮换着狂奔,冲进场部医院。恰逢一位少校军医发配在此,他拿起手术刀,仰天长叹,感慨造化弄人。原来急救的病人被戳烂的只是一截有炎症的盲肠,且那截肠子已有恶变的征兆。若是晚来一星期,细胞就扩散了。
  两个月后,那小子活蹦乱跳,就像一条刚捞上来的黄河鲤鱼,摁都摁不住。兴奋之余竟抱着顶过他的公牛号啕大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这是后话。
  不过,当时他的几个老乡,在他急救的晚上,可是如丧考妣,悲痛坏了。不说是长歌当哭,也是哀哀失声,且消耗掉数斤粮食酒。更糟的是养猪班一口人见人爱的荷兰黑白花公猪,也在出事的第二天,失去了两扇耳朵和一条俏生生的尾巴。
  且在这举连皆哀的日子里,一位河东狮吼的内裤被盗。此女非等闲之辈,官居副排长,她要是嚷嚷起来,半里地外的人都能听见。有次场部各连集中开批判会,她紧攥粉拳喊了句口号,就那一嗓子,坐台上的一位冲盹儿的总后领导,生是从椅子上给出溜下来了。
  毕竟此物被盗是难言之隐,不是嗓门大就能办的事。从此她就以邻人窃斧的眼光一个个瞄着细看,直看得十八岁的哥哥毛骨悚然。闹过一阵之后,竟花枝招展起来,人在老远,浓浓的雪花膏味儿就扑鼻而来,眼睛不必说,是脉脉含情的那种,手里捏块帕子,逮谁都掩嘴儿,很娇羞的模样,让人特恐怖,后有同室透露,此女为监守自盗。
  许是还有人觉得冷清,打架的事就经常发生。不说捉对厮杀,每天总有几起。常常打了半天,竟忘了起因。归结起来,该是应了一句老话,女人是祸水。虽不是为女人而打,但每次斗殴,场外定有女性围观,且围观的女性越漂亮,摸爬滚打的程度就越激烈。
  连长看着这群“县团级干部”,急得燎起一嘴的火泡。场部布置修渠的任务恰如及时雨,他终于免去了因闲来生事的烦恼。

  6  
  炊事班终究是天良未泯,一改婴儿天足般大小的黑黄碱面馒头,做出小枕头样粗胖且回复到白面本色的香馍馍。每人早上四个饼一大海碗高汤。汤里翻滚着一两根植物,汤儿上面能看到几颗类似北斗七星般浮动的油珠子。
  全连战士极为振奋,个个过江龙下山虎虎啸龙吟豪情万丈。几捆闲置的彩旗,被掸掉积尘蛛网从库房找了出来,和连旗及“一定要根治淮河”的红旗一起,再加上十几块自制的主席语录木牌。各班排长带队,百十号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彩旗在寒风中飘飞,语录牌在晨雾里闪动。还有事儿妈的在胸前斜斜地挎个语录包。自然也有喊号子的,唱歌的,吹口哨的。实在有闲得早饭吃撑的男知青,则一路的饱嗝响屁不断。有看过汉剧的,说这一帮子打旗扛牌拉杂的人群,跟戏台子上武生花脸苍头走过场差不多。
  “兴修水利功在千秋”,八个大字八块木牌。等距插在一望无垠的田头地垄。周围就是花花绿绿的彩旗被寒风拼命撕扯。修渠的工余时间,一阵锣响,牌子后面突然窜出几对穿黑色缅裆裤头扎白毛巾的老头老太太。老头鼻子下面是很脏的胡子,有人分析是猪毛。老太太则是用墨在额上画几道皱纹。随着二胡、唢呐、笛子、口琴等一应响器的伴奏,八对老人载歌载舞,土拨鼠般前进一后退三的扭搭出来,个个吸足了大烟泡儿似的,贼精神!“老头子,哎!”“老婆子,啊,咱俩一块学毛选。”
  场地的气氛自然是很热烈的,我们这群拄着铲锹围观的青皮后生,或叫或骂或拍巴掌。女知青则嘻嘻哈哈笑弯了腰。终有耐不住寂寞的,一溜儿的斜跟头就翻到场中央,此人身形矫健,骨瘦如柴。是省休干来的知青,原一百单八将之老末,人送外号“鼓上蚤”。他除了喜欢翻跟头,也玩得一手飞刀,袖里常常窝着一把军刺,逮个空闲就甩胳膊,一刀飞出去,指东打西,准头儿极差,从来就没有扎中过。有一次气急了,心想我扎不着别人,扎自个儿总行吧。到底是将门虎子,这一刀下去,真不含糊,发出十分力,就奔左胸去了。菜班的弟兄们看着,有的脸都绿了。然而鬼使神差,尺长的刺刀穿过军装,却从胳肢窝里钻了出来。皮毛未损,连红药水都不用涂。到省医院检查,原来是帕金森氏病。这病可不好治,晚年的陈景润就被这病折腾的不善。不过鼓上蚤年轻,除了感觉多动,还真没啥痛苦。且说他这一路的跟头翻过来,原想定住来个造型,就是俗称“亮相”,不防脚底一滑,就扑在一个正看老三篇的老太太怀里。老太太的毛巾飞了,头发散了一地。许是冲劲儿太大,撞翻了一个汤桶之后,两人居然还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滚到木牌子后面,突然奇迹般的消失了。再从沟里爬上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身的泥水了。老太太哭丧着冻得发青的面孔,盘腿坐在地上,杀千刀、妖婆养的一通乱骂。鼓上蚤则一道轻烟般射进人群,转眼就不见了。

  7  
  半个月后,沟渠挖好了,准确的说是“垒”。因为这条沟的沟底与地面平齐,沟的剖面呈梯形,底宽五米,上宽四米,高一米,中空一米宽。堤坝土质含沙量高,无论是周边取土还是将土坝拍实都很省力。缺点就是渗水,有人堤外撒泡尿,堤内能看到湿印子。这不奇怪,因为早先农场这片土地是湖泊,后来沧海桑田就干涸了。
  堤坝看去平整漂亮,各连将自己修的那段相互连接,从东到西成一条十几里的长龙,蔚为壮观。但到了夏天,需要用到它来灌水浇地的时候,这条蜿蜒的堤坝,却如人体背脊上的迷走神经,死活找不到了。只有想像力丰富的史学家,才能确认那大大小小线性分布的土堆,和大禹有点关系。
  挖沟之后是挖井。原本不急迫,然而井水被污染了。
  这是一口不规则的方井,应该是民国时候就有的。三米见方,井沿拼着七八块门板大小的青石板。收工时分,在冬日残阳的辉照下,常有女知青抱着铁盆和铁桶来洗衣服。寒风中晶亮的水花折射出姑娘们浸得红白的手和冻得红红的脸,欢声笑语,歌声轻扬。余辉从她们的飘起的发梢儿穿过,她们年轻的手臂在搓板上上下舞动,军棉袄里散发出无忧无虑的朝气,那是怎样一副令人甜得心疼又心醉的风景啊。每当我这个半大小子从这些井边洗衣服女孩子身边走过时,伴着鸡叫和炊烟及晃动的小树,总有这种酸酸的迷蒙而梦幻的感动。
  水的污染是人为的,因为刚捞起一只死猫接茬就是几只死耗子。用这样的水做饭肯定不行,谁也保不齐那只死猫泡了多少天。有明白人马上想到两里地外的村民,而最坚信不移的人是修渠演唱会上饱出洋相的鼓上蚤。村里丢狗他是主谋,不外是收一卷细麻绳,绳头系个铁丝做的十字钩,插进刚煮熟的滚烫的白萝卜里向村口张望的狗抛出,狗叼住后,连声音都叫不出,一头攥绳子的只管拽过来悄不声的打死了事。狗肉自然是见者有份,所以无人告发。
  然而深山出俊鸟,有个操蛋的叫田跃进,吃完狗肉,却舍不下那张皮。从浅土里挖出后,又跑到丢狗的村庄虚心讨教糅革硝制的方法。结果是方法没学到,差点把自己那张人皮给留下。
  这个村的民众性格骠悍,村里多一半是早年成为新人的刑事犯。睚眦必报是他们的村风,没有人能省下这口恶气。田跃进鼻青脸肿的回来后,鼓上蚤就知道这事儿没完。水中出现秽物已是意料之中,面缸里没有掺进老鼠药就是万幸。连长得知后,忙给村里丢狗户各送一件胶面军用雨衣以示安抚,此事总算平息,没有风云再起的迹象,也使得村民组织的午夜送粪队夭折于襁褓中。

  8  
  于是开始打井。照说打井应该先踩点儿,过去叫勘舆,现在叫勘探。不敢说有地质队的技术员来把关,怎么着也得有个烂眼皮的风水先生拿个罗盘转一圈儿吧?结果这些都免了,只是连长说了一句,这水既然是吃的,那就挨着伙房吧。班排以上的高级干部赶紧传达会议精神,没人觉得不妥,挖井的筹备工作紧锣密鼓的张罗起来。
  也就一天,两个会木工的知青,劈出厚五公分、宽窄不等的几十根木条、木板,又锯又钉,做了一个内径八米、外径十米的木框架,平平的放在地上。
  然后就在这内圆与外圆之间的二米等距,浇上水泥,砌上一层一层的红砖,就像搭炮楼子一样,所不同的是,当砌到一米高度,瓦工就闪到后面,呼啦啦从墙外蹦进七八个小伙儿,在内墙中动作极快的挖土,几锹就装满一粪箕,递给墙外接应的人运走。内墙的圆坑挖到一定深度,以木框架为底的厚墙,由于自重,就会一点点自然下沉。沉到墙体半尺高时,瓦工再上来砌砖,砌到一米左右,又蹦进去几个挖土,如此反复。略有变化的是,每砌到一定高度,就要适当的减砖。这样井口四壁越朝上就愈薄,而井壁内面则是呈拱型收口。
  当井有一米深时,井沿的外侧,早支起两根电线杆,横绑一截粗铁棍,吊上个滑轮,挂上粗麻绳和铁钩子,人和装土的粪箕都是由此而上下。与此同时,一支由各班排挑选出来的突击队组成,清一色的愣小伙儿,全剃着光头,穿着自家特色的裤头儿,光脚光膀子裹件军大衣,四人一组,排成十二个班,一小时轮换一班。
  这些挖井的勇士都很奇怪,常常是交了班的不愿走,没接班的都提前来,那日子口儿可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伙房席棚外的小北风刮的嗖嗖的,这帮子愣头青都缩在里面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就一口烧酒,嚼一块萝卜干。尤其是脱掉大衣仅留短裤坐进粪筐里,在汽灯雪亮的光照下,及众多男女的注视中,缓缓地滑进井下时,那副激昂慷慨,能让人想起法国大革命的断头台,女同胞中有为之倾倒钦佩唏嘘不已的。衣着齐全的男知青,则多少带点酸酸的醋意。
  于是很多人开始写血书,也要求加入突击队。在发生了有人写血书造成失血过多而晕倒的情况下,连支部紧急开会,火线批准了十名新成员加入到突击队里来。
  我也是有幸被批准的成员之一,因为我写了份入团申请书。到了井底才知道,除了泥水,寒冬腊月的泥坑里,竟是温暖如春,在下面远比在井口拉土、运泥要舒服的多。由于增加了人,井底挖土改成半小时一换人。在下面呆着,还真不想上来,每次都是下一班的人下来,硬把上一班的换走。不过上来之后也挺滋润,有种英雄凯旋的荣耀。平时傲的小天鹅般的女知青,早在伙房接好热水,粗使丫鬟般递过毛巾,帮我们擦干后背的泥水,并慌慌的给我们披上棉衣,脸上满是关爱之情,我们则是强压住心中的得意,并不说破,表情很悲壮的喝着白酒,像刚从雪山草地走回来。
  回首往事,这大概是我唯一一次“得到”大于“付出”的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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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一阵欢庆的锣鼓和四处乱窜的鞭炮声,水井仅用了七天就挖好了。有人想搭喜幛子,给井下的英雄戴花,但因炊事班披露,足有二十多斤的鸡蛋,被这帮小子给偷喝掉了。偷喝的办法是,在鸡蛋两头各扎一个小孔,吸空后原样放回。“也不怕得钩虫病!”那时还是炊事班长的刘金宝骂道。连长考虑到可能引起民愤,给英雄献花的节目就临时撤销了。
  此井深为八米,井口高出地面二十厘米,井沿为四十厘米,井口的内径为一点五米,坐上木盖防尘,上面是一个精致且结实的摇把辘轳。四连不乏损人,但没人对这个杰作表示轻蔑。老实说,这口井极具专业水平。
  约摸过了三天,八米深的井底开始有水渗出,渗出的水离井口只有一米就不再往上涨了,水的颜色浑黄。有人用手扶拖拉机拉来个水泵,抽了两天的黄泥汤子,水就渐渐的清亮了,抽到第四天,撤去水泵,这口井就算是尘埃落定,可以食用了。
  我之所以在这里多用了些笔墨描述,是因为在农场的一年辛勤劳动,惟一能称得上不是无用功的劳作,只有这口井了。当然还有那一地的蚕豆花,但都在阳春三月作为春肥犁进泥里了。

(2003-10-04 于北京)  

(责任编辑:冒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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