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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 胶林 热风

石 头

 
             (本石头声明: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人物介绍  

  蒋兰--女,广州XX中学高三学生。其父是省某厅厅长,文革中三结合的革委会主任。
  常新--男,广州XX中学高三学生,党员。父亲是中国政府驻香港某大机构负责人。
  肖林--男,常新同班好友,父亲是解放军工程兵上校团长,1965年在罗布泊核试验基地殉职。
  运霞--女,广州XX中学高一学生,聪明漂亮而又深沉。父亲原是东江纵队港九大队老战士。
  红玲--女,广州X中学高二学生,活泼,感情丰富。父亲是杂志社编辑。
  海风--女,广州X中学高一学生,聪明漂亮,天分极高。父母欧洲留学归来,在科研机构工作。
  涂明--男,广州XX中学高二学生,性情中人,高大威猛,风流倜傥。父母是演员。
  克平--男,广州XX中学高三学生。学习尖子,性格内向。父母是银行职员,归国华侨。
  金彩--女,海风同班同学。聪明漂亮,遇事高调。父亲是资本家。
  志强--男,广州X中学初二学生。直爽要强,右手残疾。父亲是工人。
  林雁--女,广州X中学初三学生。温柔文静,个子高挑,父亲是某大学校长。
  阿巧--女,广州XX中学初一学生。面容娇好,为人随和。父母是工人。

  一  

  1969年7月的某个傍晚。南渡江静静地向北流淌,椰树婆娑,胶林茂密,炎热的天气使人窒息。
  一排茅屋外,海南生产建设兵团 H师 D团13连的知青们在三三两两的吃饭。蒋兰来到常新的屋前,两个人边吃边说笑。他们在文革中就好上了,下乡近一年来碍于兵团不准谈恋爱的纪律,只能在这个时候短暂的见一面,以免惹来麻烦。有几个女生走来和常新说话,蒋兰就进他的屋里,翻看他带的一大摞书。有本书里夹着封信,她抽出一看,是肖林写来的。肖林父亲四年前在一次核试验中牺牲。1968年初,部队派人接肖林入伍,他当了一名高射炮手,随军进入越南,转战在海防、宋化。半年前,在一次惨烈的战斗中,他们连击落美国飞机四架,而自己有58名战士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上。肖林负伤被送到广州陆军总医院治疗,他因为作战英勇已提升为排长。蒋兰看着信,对常新和肖林之间那种男子汉的情谊微微有些妒忌,突然信中的一行字使她心惊肉跳:“……如果不是有赫鲁晓夫那样的野心,干吗要把自己写进党章呢?……”蒋兰揣着信匆匆离开。
  第二天,一封检举信交到了团政治处,“解放军第XX军排长肖林恶毒攻击林副主席,攻击九大的新党章”。
  陆军总医院里,肖林拖着尚未痊愈的伤腿,在护士莹莹的搀扶下散步。美丽的莹莹心中,对勇士的景仰已变为热烈爱恋。一辆北京吉普快速驰来,停下后车上跳下两个军官,扯去肖林的领章帽徽,把手铐卡在他手上,在莹莹惊愕的眼光中,带走了肖林。军队劳改场的办公室里,一个干部向肖林宣布:“你恶毒攻击林副主席,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临走,那个干部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你父亲在核试验中的特殊贡献,这回要判你死刑。”肖林的母亲受牵连,被开除公职,遣送回湖南老家监督劳动。常新因肖林的事也受到党内警告处分。莹莹拨通了在军区保卫部当部长的父亲的电话,哭着叫喊“你给我讲清楚是谁害他!”
  一纸命令下来,蒋兰离开连队调到团政治处任宣传干事。她参加工作组落实林副主席“三年内实现橡胶自给”的指示,四处监督砍烧原始森林种植橡胶树。一个多月后,新近入党的蒋兰来到常新住处,满面春风,常新只说了一个字:“滚!”

  二  

  又一年后的11月,常新第一次探家。轮船离开秀英港航行在琼州海峡,他趴在栏杆上遥望一点点没入大海的夕阳,运霞陪伴着他。常新和蒋兰“叮煲(广东话:恋人分手)”后,失恋加遭背叛的双重痛苦使他消沉。早在高中时期就已经是党员的常新不乏女性爱慕者,运霞来到他身边。运霞的温柔和美丽抚平了常新的心灵创伤,他渐渐振作起来。常新带着一群男生在南渡江的支流上修起小水电站,连队告别黑暗,用上了电灯。水电站的设计人是克平。
  和不事修饰的蒋兰不同,运霞很善于装扮自己。此刻她穿着一件合身的粉色“的确良”衬衣,丰满的胸脯高高挺起,秀丽的脸庞在夕阳下特别动人,余辉的透射使她的“的确良”衬衣变得半透明,少女诱人的胴体轮廓清晰可见,看得常新不能自持,将她拥入怀中。
  在湛江上岸后,他们临时改变主意,先到桂林游玩,再回广州。这对热恋情人不意中被红玲的弟弟看到,他告诉姐姐:运霞在和常新谈恋爱,两人“兴过辣该”(广东话:兴——热,辣该——烙铁,意思是比烙铁还热)。
  一天,红玲走了十多里山路,来到13连找海风玩,讲到了运霞和常新,她们和运霞都是特别要好的姐妹。海风逗趣红玲“你和涂明怎么样了?”红玲和涂明原来都是13连的知青,来到海南不够半年就偷偷谈恋爱,两人好得如漆似胶。海风曾问红玲,“你喜欢他什么?”红玲说“他靓仔,高大威猛,又很多情”。后来他们的恋情被领导知道,处罚他们调到边远山上的14连。在那里红玲和涂明更加旁若无人,两个人就住在隔壁,随时可以见面,却几乎每日书信来往,红玲是走路也要怀揣着涂明的情书,真谓旷古未闻。海风笑话红玲说:你还说运霞和常新“兴过辣该”,我看你们是“兴过炼钢炉”。海风提起一件事,前些天一个老工人家生了孩子,知青们赶去祝贺,涂明怪声怪气的说道:“这孩子将来是要生病的。”搞得老工人满脸晦气。海风要红玲讲讲他,注意一下说话分寸。红玲说“他就是这么个人!那天走独木桥,他还说我掉下去才好呢。”
  天色渐黑,红玲告别海风,远处一道电筒光晃来晃去,是涂明下山来接她了。

  三  

  天色蒙蒙发青,克平望着窗口对面黑糊糊的山,那儿有一片胶林,胶林里一点荧火时而停顿时而快速穿行,满山的游动着,克平的目光紧随着它。这荧火在他的心里是一团越烧越亮的圣火,那就是海风。
  海风是连里第一批被选去割胶的知青,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荣幸。比起开荒、挖树坑、修环山珩来,割胶算是个轻活,但是割胶又是个技术活,要心细手巧的人才能胜任。海风管的胶林差不多三十亩地,正好对着克平的屋子,那里有胶树五百棵,每天要割的有三百来棵。她从半夜二点开始直割到早晨七点,平均每分钟要割一棵树,她每割完一棵就要赶紧跑到下一棵再割。这时远远看去,她头上的胶灯就成了一个很快移动的亮点。
  克平喜欢海风,首先当然是为她的漂亮。说来也巧,不仅全团公认的四个美女海风、运霞、金彩、阿巧都在13连,而且连里的其他好多女生像林雁、红玲还有蒋兰什么的,都长得好模好样,真是“南渡江畔美人多”,别的连队的男知青们也常常跑过来瞄几眼。
  使克平更为动心的,是海风的聪明。单调无聊的日子里,克平喜欢把过去学过的东西翻出来,和周围的人切磋一下,活动活动脑筋。他发现,只要是海风学过的知识,就没有什么能难倒她的。他特别注意到,海风的平面几何极为出色,而平面几何可以说是考验天分的学问,中学的数学成绩往往会因为平面几何的得分形成很大的差距。克平经常会出一些刁钻的几何题来考大家,海风从不像别人那样逐步求证,而是一下子直接写出一两个关键步骤,就狡猾地笑一笑,这时克平知道又难不住她了。好在克平到底是多读了两年书,还有些东西能拿出来压一压海风。海风倒无所谓,不懂的就让克平讲解,久而久之就成了克平每天给海风上课。克平是其乐融融,海风则白拣一个老师。
  在早晨的席席凉风中,海风挑着胶桶下山了,她来到克平的门前,放下担子,脱下雨靴,拍掉两只脚上沾着的几条山蚂蟥,把血迹斑斑的靴子倒了倒放下,赤着脚走进了克平的屋子,在桌子边坐下,克平把一碗绿豆汤推给她,海风接过时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克平赶快把手移开。海风喝完绿豆汤,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克平坐在旁边,呆呆的看着她漂亮的脸,海风的发香和少女的青春气息使克平热血涌动,但是他不敢越雷池半步。
  克平的门口热闹起来,割胶的人都陆续回来了,他赶快站起来,迎出门去。

  四  

  克平的屋子和其他知青不在一起,他有一个单独的房子,里面摆了很多试管烧杯还有烙铁和万能电表之类的工具,在本团的知青中绝无仅有。他有这么一个小天地,还得从秦教授说起。
  秦教授是马来西亚归国华侨,她的父亲在那里有很大的一片橡胶园,她从小在胶林中长大,熟悉胶橡种植和加工的一切工艺,她又到过英美深造。1958年她25岁的时候,怀着对祖先土地的向往和热爱,在父亲支持下和丈夫一起回国,来到海南热带植物研究院。文革中,曾为中国的橡胶事业立下功劳的秦老师和丈夫都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南渡江边劳动改造。当时 D团的团长是个军人,1947年东北入伍的兵,耿直、没有坏心眼。他对秦教授夫妇关照有加,后来发现这个女人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在一次会议上,贯彻兵团的指示要大幅度提高橡胶产量,有人提出割胶的次数要增加,团长大力支持。被团长叫去旁听会议的秦老师立即反对,说那样会造成胶树损伤,寿命减短。团长大怒,连开几次批判会来斗秦老师。谁知看上去瘦小的她居然在批判会上昂首挺胸,决不认错,还大声说“你们要对历史负责”。1970年 6月的一场大台风使得很多被滥割的胶树断倒,损失惨重。团长幡然猛醒,秦老师成了上宾,她提出要重新搞科研工作,团长连连应允。
  秦老师把13连作为她的基地,搞一些科学实验,她看中了克平和海风,选他们做自己的助手。连里为了秦老师工作方便,给她两间单独的房子,秦老师平时住在团部,两间房子中的一间就给克平住了。
  克平不仅学习成绩优秀,而且很有创造力和动手能力。他在建小电站时自己动手把电动机改造成了发电机,还用木排的浮力控制进水口的大小,使得电站在河水涨落不定时发出的电压相当稳定还不用人看管。现在他又在秦老师指导下,研究测定胶水含胶量的问题。胶水的质量长期都是靠人工估算,很不准,而要准确的话就要把胶水烘干,又太麻烦。克平就考虑用光透射的原理,来制造一种测胶仪。经过多次试验,几个月后,他终于使测胶仪的准确率达到75 %,这在当时是个很好的成绩了,连队每天收获的胶水都要到克平这里来测一测。
  团长闻讯很高兴,对秦老师说你收了个好弟子,并叫连队把克平的事迹材料报上来,作为典型报到师里。宣传干事蒋兰提醒团长“克平的材料可能通不过”,团长不以为然的挥挥手。果然,克平的材料被师里打了回来,在信封上用铅笔画了一个问号,旁边写着“唯生产力论”。
  另一个人的先进事迹被师部采用,金彩成了一颗耀眼的新星。

  五  

  阿巧趴在床上捂着脑袋偷偷的哭,同住的林雁知道她又被欺负了。阿巧走过老工人的住处时,常常有一帮小孩对着她喊“国民党、反动派”。阿巧的父亲曾经参加过国民党,金彩就向领导汇报说她有意隐瞒家庭历史,还在老工人里散布,教小孩子们羞辱阿巧。阿巧被搞得恍恍惚惚,林雁生怕她想不开出事,叫来海风一起陪伴开导她。性情温和的林雁忍不住,当着许多人的面大声斥责金彩:“同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
  金彩和海风是同班同学,两人当年在班上都挺出名,除了两人都很漂亮以外,还因为海风学习成绩拔尖,而金彩是全校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文革开始的初期,金彩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整得抬不起头,她一改过去抛头露面的做法,退到一边静静观看。政治风云的激变使她目瞪口呆,但她是个聪明人,悟出了一些道理。她觉得,社会就像是一个金字塔,下层人总被上层人压着,越往上能够容纳的人就越少,越能把别人排斥掉的人,才能占据越高的地位。
  到了海南后,金彩是逢大会小会都表态要扎根海南,是个坚决的扎根派。她喊出的“死在海南埋在海南”,成为全兵团最响亮的口号。各级领导对她刮目相看,觉得是个好苗子。金彩天生爱出汗,只要活动一下就会大汗淋漓,所以每次收工她都是全身湿透,领导总是表扬她“工作卖力”。金彩从连队的先进开始,上升到团的先进,再上升到师的先进典型,一时红透。
  和别的女孩子一样,金彩也寻找她的意中人,她看中了克平。克平虽然没有当上师里的典型,可是在本团还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团长也挺看重他。整团建团开始后,常新调到团部的团工委工作(蒋兰也在后面出了力),克平当了连里的团支部书记,算是个小头目。还有克平的性格文弱,金彩觉得这样的男人容易控制。看着克平一门心思的只想着海风,金彩的心里酸溜溜的。
  知青下到海南,时间长了以后人心开始浮动,不少人想着早日离开这里。兵团领导感到事情难办,又开始搞扎根教育。金彩和往常一样在大会上高调宣布“我一定扎根海南一辈子!”会后,她写了一份扎根决心书,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找到克平,说是准备发动大家签名表决心,克平没有多想就签了名,金彩高高兴兴的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克平来到海风的屋前,见海风不说话,反而用怪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林雁笑着指了指连部,那里围着一堆人。克平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大家围看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我们决心响应党的号召,永远在南渡江边这块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工作一辈子、生活一辈子、扎根一辈子”,签名是金彩、克平两人。围看的人都哄笑起来,克平差点晕过去,他不敢撕掉这张大字报,也不能当众把自己的名字抠下来。

  六  

  清晨依旧是凉风习习,克平等来了割胶回来的海风。两人刚刚坐下,只听到一阵自行车声响,随即运霞闯了进来。往时运霞如果看到他们二人相对,总要酸溜溜的笑一声,这时她却火急火燎叫道:“不好了!14连出事了!”海风知道担心了好几天的事情发生了,急忙问:“是涂明吗?”运霞说:“就是他。”
  几天前,红玲探家回来,在海风这里住了一晚。海风见她神情忧郁,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这次回家和父母谈了她和涂明的事,父母听说涂明的父母是演员,立即就反对。红玲给他们看了涂明写给她的一封信后,她父亲勃然大怒,说:“这个人不仅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作风下流,而且思想反动,你必须立即和他断绝关系,并向组织上揭发他,不然你永远不要回家。”海风看了涂明写给红玲的那封信,除了那些一贯的儿女情长,让人肉麻心跳的艳词外,还讲到对社会的不满,对前途的失望。在信的结尾,他写到:“让我们离开这个没有希望的地方吧,张开翅膀,去争取小鸟一样的自由。”海风告诉红玲,如果她把这封信交给领导,涂明的下场是可以预见的。第二天红玲走的时候,海风看她还是犹犹豫豫的,心里感到涂明凶多吉少。
  红玲在几天的思想斗争后,终于把信交到了团部,立即引起一场轰动,涂明成为阶级斗争的新靶子,团部接连开会,布置批斗会。运霞这段时间借调到师部宣传队,昨晚回来连队看看,路过团部探望常新时,听到了这个坏消息,她要常新帮帮涂明,常新也无能为力,她只好连连跺脚。
  涂明的批判会是在团部召开的,全团数千职工家属和知青都来了,两名武装连的战士押着他进入会场。开始的时候,涂明并不在意,在口号声中还是嬉皮笑脸的,可是当团长拿出他写给红玲的那封信时,他楞住了,一米八几的汉子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在会场的后排,红玲咬着牙,把指甲深深的抠进海风臂膀的肉里。她追悔莫及。
  以后,涂明再也没有了那种嬉笑怒骂的调侃,很少跟人说话,总是呆呆的望着天空,似乎那里有谁在召唤。海风和运霞找过他几次,转达红玲的悔恨,涂明什么话也不说。
  南渡江里却常常可以看到涂明逆流而上的身影,他一游就是几个钟头。
  几个月后,涂明偷偷把行李打包运走,一去不回头。在某个地方的海岸,涂明奋力扑入大海,被落潮带到远方的海里,靠着一个篮球胆的浮力,近十个钟头后,又被涨潮推到了一个泥滩上。带着浑身被海蛎子划破的伤痕,涂明站立在了香港的土地上。

  七  

  在克平的屋子里,一伙知青有说有笑的,林雁把一锅番薯糖水分到大家的碗里,她煮东西吃的本事近来见长。志强在门口探了探头,想进来又不敢。
  志强在连队里是不受欢迎的人。志强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以特别左出名的,他的右手有残疾本来是可以不上山下乡的,但是他连写几份决心书,争取来到了海南建设兵团。到海南没几有天,他就把女知青们给得罪了,他在连部贴了一张大字报,标题是“资产阶级的娇小姐作风”,批评有一些女知青洗澡一定要用热水。后来老工人告诉他,那是因为女孩子的特殊时期不能用冷水,把他弄了个大红脸。有些人出工晚点收工早点,他就说人家是好吃懒做,一点点小事就上纲上线。最糟糕的是他喜欢打小报告,群众里议论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很快通过他的嘴告诉了领导,大家都觉得他是领导盯着自己后背的一双眼睛。只要他一来,什么热闹的场面也就会冷下来。但是和金彩在领导那里很能吃得开不同,志强在领导的眼里并不讨好。他见到领导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是不分场合的顶撞。他那种梗直不通人情的脾气,领导也是看不上眼的。大家在背后叫志强“神台猫屎”(人憎鬼厌),知青们都躲着避着他,他游离于人群之外,成了个孤家寡人,对此,志强挺苦闷。
  阿巧的父亲原来是个干部,在“四清”中查出他曾在解放前担任过国民党的什么职务,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清除出干部队伍,当了一个工人。阿巧的心里自此蒙上阴影,班主任对她冷眼相待,同学们疏远她,在文革中更不用说,总是被人指指点点。她见到人多的地方就低头绕道走开,后来她想跟大家出去串联,也没人愿意和她一起走。她变的非常的孤独,在她娇好的面容下面是一颗冰冷的心。到了海南后,她的处境开始好些了,运霞、海风、林雁还有很多知青都把阿巧当作妹妹,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阿巧被人欺负,也有人帮她出头。阿巧渐渐开朗了,也能和姐妹们说说知心话,脸上经常挂着好看的笑容。她知道被孤立的痛苦和凄凉,对志强的处境动了恻隐之心,看到志强在门外咽口水,就招呼他进来坐,林雁也没有多说什么,给志强装了一碗糖水。
  日后,阿巧和志强接触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志强也感到自己唱的那些高调太不实际,生活中过的日子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呆板的脸上出现了平常人的微笑,和大家的相处也就慢慢好了。阿巧经常帮助志强干些洗衣服之类的事,不久两人就出双入对。在傍晚的时候,阿巧还挽着志强的胳膊,在河边或散步,或坐着聊天,有如广州珠江边上那些“扪草”的男女们(广东话,扪——拔;男女青年在草地上谈恋爱,常常是边谈边拔草,所以把谈恋爱也叫“扪草”),一时间使很多知青羡慕不已。海风对志强笑道:你可是“冷手拣了个热煎堆”(指运气不好的人突然中了大彩)。
  在一次火灾中,阿巧不幸被烧成重伤,脸被烧的很厉害,志强在她治疗期间一直陪着她,护送她回家。后来他帮阿巧办了伤病回城手续,自己也以残疾人的身份回到广州,两人在郊区的一家五金工厂当了工人,几年后他们结了婚。

  八  

  1973年的元旦刚过,通讯员送了一封密件到团政治处,蒋兰拆开一看里面一张是兵团政治部的命令,免去常新原职务,调省委组织部安排工作;另一张是通知,要常新在指定日期到“广州军区外语集训大队”报到。蒋兰看完眼睛一亮,她的哥哥就曾在那里工作过,这个外语集训大队并不属于军区管理,而是直接听命于最高领导层,担负着支援世界革命的任务,对人员的审查极为严格。蒋兰一直想把常新从运霞那里抢回来,觉得这次是个机会了。
  常新的父亲回广州的机关汇报工作,组织部交给他一封“海南生产建设兵团H师D团政治处”来的信。他抽出一看,里面写着“鉴于运霞的父亲德山有严重的历史问题,常新同志与她保持恋爱关系是不合适的”。他知道儿子在谈恋爱,但是他不知道儿子的对象运霞竟然是德山的女儿。他的思绪被拉回过去的年代,抗日战争时期东江纵队在和日军作战中受过一次严重损失,从敌人内部得到的情报显示队伍里有人通敌,常新父亲作为东纵情报部门的一个负责人,对此事调查过多次。排查中,德山就是被怀疑的一个,限于战争环境,此事难以查清,德山等人就落了个“通敌嫌疑”的结论。在重庆谈判后东江纵队北撤山东时,德山他们就被复员回家了。常新父亲回到家里,常新母亲告诉他运霞正在广州探亲,她明天来取家里带给常新的东西。常新父亲决定亲自和她谈谈。
  第二天,运霞来到常新家,接待她的是常新父亲。这是运霞第一次见到他,过去常新很少跟她谈及父亲,只知道他是在香港的中方机构工作。常新父亲和蔼地看着她,问了一些家里的情况,运霞说到父亲是宝安人时,常新父亲感慨地回忆起当年的战斗生活,运霞静静地听着,只当是故事,可是当松岗、谢岗、大岭山这些父亲曾多次讲过的地名从常新父亲的口中一个个讲出时,她开始感到一种不祥的东西,她知道父亲有一段历史是不明不白的。常新父亲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心里也是隐隐作痛,以他的阅历,他一下子就认定了运霞是常新在生活和事业上最好的伴侣,特别是在运霞身上可看到过去常常孤身战斗在香港九龙、令敌人胆寒的侦察员德山的那种精明和干练。姑娘是那么的美好,常新父亲越发感到谈话的艰难,他斟字酌句,尽量委婉地讲述着当年发生的事件和对德山命运的安排,最后他很吃力的说道:“由于常新现在要去从事的工作,你们不好再恋爱了。”他等待着运霞的反应,准备她大哭、大闹甚至是大骂,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运霞眼里满含泪水,却是非常懂事地说:“伯伯你放心,我不会影响常新的前途的。”常新父亲转过脸,他是一个肩负着国家秘密使命的人,隐姓埋名的工作了一辈子,早已是铁石心肠,但今天的运霞仍然使他动容,他对运霞说:“委屈了你,委屈了常新,”停顿了一会儿,他低声的说“也委屈了德山同志。”他没有说的是还有人也被委屈过,当年为了秘密工作的需要,他放弃了相爱多年的恋人,那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至今使他不堪回首。
  送走了运霞后,常新父亲要通了一个老战友的电话。十天以后,运霞招工的通知下到了海南。
  轮船航行在琼州海峡,晚霞犹如当年那般绚丽,甲板上常新把运霞拥在怀里,三年多来,运霞给了他多少快乐和温暖,现在依旧是那么温柔顺从。今天,他们终于离开了海南,明天……明天他不敢设想,尽管他们相距并不遥远,但有情人终不能成为眷属,相见也是痛苦。

  九  

  转眼已是1974年10月,这是知青们下到海南的第六个年头,兵团编制一年前撤消,D团恢复了文革前的名字——南江农场。
  傍晚,胶林里走动着海风的身影。她轻轻的抚摸着自己割过的每一棵胶树,仔细查看割胶时留下的刀痕,那是她在它们身上造出的伤口,橡胶树从它的伤口为人类奉献出乳白色血液。海风在心里悄悄地向胶树道歉,同时作着告别。
  克平站在窗前呆望着对面的胶林,他盼望着门口响起海风那熟悉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已经很有些日子没有响起了。克平和海风,在旁人看来是一对恋人,可是克平自己心里明白,他们之间隔着一层东西,是纱还是雾,他说不清楚。
  三个多月前,团支部的一次会议上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会议的内容是讨论海风入团的事情。几年来,海风的入团讨论过好几次了,三个支部委员克平、林雁、金彩每次都要发生争执。前些年,金彩总是说海风不安心扎根海南,不能入团,现在扎根的口号不怎么吃香了,她又提到海风思想复杂。林雁和金彩争吵起来,克平心里却拿不定主意。确实,克平并不是真正的能了解海风。海风是在出生几个月的时候父母带着她回国的,迎着南海的热风,父亲满怀着对祖国的向往,给女儿起了“海风”这个名字。父亲虽然是一个技术人员但在管理上也很有研究,常常给海风讲一些西方先进的管理经验。有一次在批判会上,有人以“泰勒制”为例,说资本主义如何残酷剥削工人。海风在会后和大家私下的议论中就说“泰勒制”不过是提高生产率的一种劳动组织方法,也有科学之处。现在金彩把这件事拿出来,说海风“骨子里有右派思想”。林雁在和金彩争得面红耳赤时,转过来把目光投向克平,克平的心里一阵发虚。克平很希望这次海风入团的事能解决了,因为过几天就是海风的25岁生日。但是,金彩抓住的问题也是很要害的,如果自己站在林雁一边,可能会被金彩说是徇私情,犹犹豫豫之间,他终于投了弃权票,金彩又一次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当林雁把团支部的讨论结果通知海风的时候,海风紧咬着牙齿,眼睛红红的,但是没有流泪。她去意已定。
  一个月前衡阳工程学校来到南江农场招生,第13生产队有一个名额。农场采用了由生产队群众投票的方法来推荐。结果海风的得票数最高,遥遥领先于其他人,而金彩则只有少得可怜的几票。这一下原来以为很有把握的金彩坐不住了,她到处找人诉说不满,一直找到场长,哭闹着说“为什么就不能招我们这些坚决扎根的”。场长当年曾下放13生产队,对海风和金彩都很了解,他安慰了金彩几句,把她打发回了生产队。发榜的时候,海风的名字写在榜上,而金彩没有。金彩又上上下下的闹了一阵,终于不能像以前军代表在的时候那样为所欲为,最后挺没趣的收了场。
  天色黑了下来,克平一直等不到海风来。在很晚的时候,克平总算下决心去找海风,明天她就要走了,有些话不说也许会成为终身的遗憾。他摸黑来到海风的屋前,轻轻的拍打门板,里面亮起了电筒光,开门的是林雁,她说:“你怎么不早点来,海风今晚住到场部的秦教授那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克平匆匆的赶到场部,秦教授告诉他,海风已经乘农场的汽车走了。面对着海风的不辞而别,克平感到一阵绝望,几年来他多少次憧憬的幸福化为泡影,克平的眼睛里终于流下了痛苦的眼泪。看着呆呆站着的克平,秦教授心痛地走过去扶住他,轻声对他说:“你真的是不懂,女人是很需要男人为自己挡挡风雨的。”
  热风,刮过红卫号轮船的甲板,吹得海风的头发飘散开来。她没有去和同行的人们说笑,也没有应海员们的邀请去打乒乓球,只是扶着栏杆,静静地望着大海,她是一个从海上飘来的女孩。六年前,她在广州太古仓码头登上轮船,来到海南;六年来,她把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青春时光献给了海南。一个初绽的花蕾已经长成了一朵盛开的鲜花……

  十、大结局  

  到1976年底,南江农场的知青们都陆续回到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
  林雁1975年回城,在大学工厂工作,1976年出差时在唐山地震中遇难,同学好友们都会在每年的清明时节祭奠她。
  涂明在香港从住鸽子笼帮人打工组装电子表开始,有所积累,后在八十年代回大陆闯世界,做了一段时间的水货买卖,逐渐发达,他在东莞有一间电子厂和一家海鲜酒楼,身边美女不断。他从不提及自己的婚姻。
  红玲在1995年因病去世,终身未嫁。涂明曾悄悄的坐在她的坟前,把藏在家里的当年红玲给他的情信一片片的烧掉,仰天长叹:“冤家生死两难见,情书烧来当纸钱”。
  海风进工程学校两年后毕业,在一个工程队工作,走遍三湘大地,嫁给了一个救了她命的复员军人。海风后来下海经商,她在几何方面的天赋被运用到商场上,她对商机的敏感使她的事业蒸蒸日上,现在成了一个公司的总经理,在白云山下的一个湖光山色之地买了一栋别墅。
  常新对蒋兰一直不屑一顾,后来和一个女同事结婚,八十年代中期他们脱离了单位去香港,在常新父亲及其朋友们的帮助下,从事房地产,在炒楼花中收入极丰,香港美国都有他的事业,有段时间经常请大家吃饭、游玩,“大把的钞票洒洒”。运霞和他匆匆见过二次。他太太在93年随移民潮去了加拿大,两人关系渐淡,最后分手。
  运霞和父亲同事的儿子结婚。运霞仕途顺利,她的精明干练使她在官场上多次逢凶化吉,一路提拔,当到了厅级干部。但是她的婚姻生活却枯燥无味,她几度想离婚,却在每次下决心时都遇到职务提升,只好作罢。
  金彩在回城后换了好几个单位,终于在一个国营大公司平步青云,当上了办公室主任,经常开着奔驰车到处跑,精心的打扮使她仍然光彩照人,盖过公司那些年轻的女秘书们。
  蒋兰在改革开放初期利用父亲的老关系,在深圳倒卖进口批文,很快暴富,虽然手腕上的劳力士纯金表闪闪发光,人却照旧不会打扮,涂脂抹粉的显得俗气。后来卷入一宗大案逃往国外,据说现在一个岛国居住。
  克平回城后先在一家街道工厂做工,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年考上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研究所工作,现在是总工程师。他直到近四十岁才和一位大学女教师结婚。   志强和阿巧所在的五金工厂在前些年倒闭,厂长卷了所有资金逃跑。阿巧就每天包粽子和做大饼,志强上街去卖,生意倒也不错,每月有一千来块钱收入,日子虽不富裕,但是夫妻每日和睦相对,也很令人羡慕。
  肖林的事情在73年就平反了,他后来和莹莹结婚,一直留在军队,现在是大校军官,他希望能升到将军。

  在下乡三十周年暨农场成立四十周年之际,应农场邀请,运霞、海风、克平、志强等当年南江农场的知青,以空前的规模结伴回访。芸芸众生里,不见了几个当年的知名人物,蒋兰是不可能回来了,涂明难以面对伤心地,林雁和红玲已经不在人间,金彩是悄悄的先来了又先走,阿巧因为悲于自己的容貌不想露面,常新莫名地无影无踪,倒是肖林随着大家踏上南渡江畔这块与自己的命运纠葛不清而又从未谋面的土地。
  前些年橡胶在国际市场走俏,农场赚了钱,场部修的比较漂亮,招待所什么的都像样了,卫星电视也安上了。知青们在场部转了一圈,向当年各自的生产队走去。海风等一行人回到13生产队,看到生产队的房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破了。一些相识的老工人出来迎接,谈话间知道很多老工人都去世了,一时大家感慨人生苦短。克平当年修的水电站已经没有了,剩下几个水泥墩子作为遗迹。肖林特意看了常新住的地方,他当年给常新的信就是在这里被蒋兰发现的。知青们留了一些物品给老工人,就去参加农场组织的欢迎大会了。大会的气氛热烈浓重,举杯传盏间似乎那时的豪情又再迸发,高歌不断。克平的摄象机镜头几乎一直对着海风。
  半年后,运霞到深圳公干,与肖林相遇,肖林告诉她常新现在就在深圳,他的生意近来一段时间损失惨重,公司接近倒闭,他经常酗酒,不成人样。运霞问清了常新的住址,坐的士前去。她按动门铃许久,门才打开,常新望着门口的运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运霞看着眼前面容憔悴目光呆滞的他,活脱就是当年失恋时的那个常新,她忘情地扑上去搂住他,不断地亲他,尽情地闻着他身上的汗水味。常新的脸上慢慢的泛起了血色,紧抱着运霞的双手颤抖地在她的背上不停搓揉,他感到自己又活过来了。运霞拿出手机,打电话告诉秘书今晚在亲戚家过夜,随即将手机电源关掉。常新已是个自由人,她有可能向前迈出最后的一步,但她的地位使她难以逾越鸿沟。这一夜真短,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告别了。运霞恳求常新留下来,她现在有能力帮助他,而常新却走过罗湖桥,搭上美国大陆航空的班机飞向纽约,那里有他公司最后的一小块地盘。

  在今年五月的一次聚会散去后,运霞、海风和克平结伴走上白云山。
  晚霞中,运霞和海风凭栏相对,两人的剪影依然动人,远处的克平举起相机,把镜头拉近,对焦,按下快门。运霞问海风:“你现在最想的是什么?”海风说:“我最想留些时间给自己。”运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你说在我们身上,什么东西对自己的命运影响最大?”海风不假思索地答到:“是性格。”

(2003-06-20 于广州)  

(责任编辑:冒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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