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养猪连与知青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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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 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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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打开华知网知青照片栏，想不到第一张照片就是《十万广东知青下海南》。这张熟悉的照片记录了我们广州市的老三届知青1968年11月 5日在太古仓码头上船，告别养育我们成长的羊城、奔赴海南农场的历史瞬间。照片正中间那位意气风发、挥手微笑的女孩姓梁，她姐弟妹四人都是我的校友。当年她父母遭难，姐弟妹四人同赴海南，分配在屯昌县的不同农场。她的大姐和小妹与我分在同一农场（1969—1974年为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小妹是我同级不同班的同学，到海南后分在同一生产队，一年多后又分在同一个割胶班。后来，一家四个三人回城，现在美国和香港，只有大姐永远留在了海南岛上晨星农场的知青墓地。 记得1970年入秋的某天中午，我和小梁在回连队的路上碰到了她的大姐。大姐是团里新建的养猪连的成员，当时好像是去山里割茅草盖宿舍。她是我校老高二的，我感觉是位很温厚的大姐姐，非常关心妹妹的工作和生活，姐妹俩在路边亲热地聊了几分钟就匆匆分手，我怎么也料不到这是我们阴阳两隔的最后一面。 10月17日凌晨，我们屯昌县受到13号强台风的袭击。整晚狂风怒吼，暴雨倾盆，早上出门一看，遍地是被风雨打断的残枝败叶，有些老工人自建的茅草顶小伙房也变得歪歪斜斜。我们那座全连人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小水电站的大坝已不见踪影，连队的猪栏也被冲垮了，大猪小猪都不见了。那时，我们仅在节日和开荒大会战时才能吃到一点儿猪肉，全靠自己连队养的那十来只猪，大家马上分散找猪。我们班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只出生不久、被风雨冲刷得奄奄一息的小猪仔，赶紧抱在怀中用体温抢救它的小命。 我们刚回到连队，就听到一个惊人消息：团里的养猪连出事了！全连20多人被洪水围困，团部和武装连的人正在设法抢救！消息来自我连上团部办事的管理员。我连去团部有三里路，途中要经过一条水及脚背的小溪，平时踩着石头就能跳过，今天这小溪变成一条汪洋大河，湍急的河水截断了与团部的交通。管理员回连后用手摇式电话与团部联系，就知道了这个惊人消息。 小梁心急如焚，我们这些知青也同样焦急。养猪连是专门从全团各个连队抽调人员组建的，只有连长和指导员是已婚的男同志，其他都是风华正茂的姑娘，那里有太多我们熟悉的同学和知青战友。 我同班同学的妹妹小麻就在养猪连。她年仅14岁就跟随姐姐一起到海南，父亲是广州某大学外语系的系主任，文革中被诬陷为特务关押起来，母亲送她们赴海南农场时，在太古仓码头搂着姐妹俩满脸泪痕的情景我至今难忘。送走两个女儿一年后，妈妈就在重重高压下自杀身亡。就在一个星期前，我和小麻在团部看电影时还相遇聊过天，现在却不知她是生是死。（后来听说她16日曾到三连看望姐姐，那天下午已经开始起风下雨，姐姐劝她不要回去了，但她执意回去参加防台风工作。）还有养猪连最漂亮的姑娘小玲，是我校老高二的高才生，由于成绩优秀，已跳级准备与高三届的同学一起考大学，听说她还有一个读大学的男朋友呢。小玲因双手患皮肤病总治不好，听说我连卫生员有中草药偏方，曾在我连住过一段时间治疗，那时刚好我因上山砍木料、抬木料时，被开路时斩断小树的尖利树桩扎穿了脚，缝了几针不能行走，白天大家都上工了，全靠小玲主动照顾我吃喝拉撒。在我们眼里，小玲见多识广、聪明睿智，谈论起国内外新闻、逸事总是滔滔不绝，我们都喜欢听她天南地北神聊。还有和小玲从同一连队调去养猪连的知青小田，她性格柔善，曾忿忿不平地告诉我们，小玲在连队小学当老师时，有个学生不知何故写了一条“反动标语”，追查之中，受人指使竟诬赖是小玲老师教他写的。小玲这样的高干子女、文革中的红卫兵会反对毛主席？真是天大的笑话！可这事在连队居然就是纠缠不清，最后还是告到团里才断明是非。 那天直到下午，大水渐渐退去，我们才得到养猪连的消息：除了 6个姑娘获救，其他22人都被洪水冲走，遇难的包括小梁姐姐、小麻妹妹、小玲和小田等。 她们的牺牲十分悲壮。凌晨三点，大风雨将养猪连一栋宿舍的泥墙撕开一个大洞，惊醒了大家，连长指导员发现屋后的小河河水暴涨，情况危急，就带领大家撤出驻地。通往团部路不算太远，但有一段洼地这时变成了一片汪洋，不少姑娘不会游水，连领导只好带大家回头，刚走到一小块高地上，他们就被大水困住了。一个年龄较小、来自潮汕地区的姑娘吓哭了，旁边的姑娘搂着她不断安慰，大家相拥相扶，小梁姐姐带领大家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广州知青小李身高不过 1.5米多一点，却把地势稍高的地方让给别人，自己站在外围较低的地方，连长、指导员和广州知青都主动站到了最外围。洪水漫过了脚面，漫过了小腿、大腿，广州知青小黄带头唱起了《国际歌》。洪水迅速漫到胸前，一股激流冲散了这个坚守到最后的英雄集体。人类终于无法抵挡大自然的狂暴，滚滚洪流夹着28个鲜活的生命奔腾而去。后来，当人们在河边折断的树丛中、在泥沙层中找到死者的遗体时，看到三个广州知青和两个潮汕姑娘仍然手拉着手，看到在学校是游泳健儿的小张冲得最远，至死保持着奋力拼搏的姿势。 六个侥幸逃生的姑娘靠的是运气，是机智，是毅力，是互助精神。当她们被冲经养猪连驻地时，广州知青小何在急流中抓到了晒衣场的粗铁丝，顺着铁丝抓住了木桩，又在木桩冲倒前奋力游向一栋茅草房宿舍,钻进房内的金字架上等待救兵；水性一般的广州知青小杨拉着不识水性的潮汕姑娘小陈,侥幸被冲到一栋茅草房旁边，她们抓住了房柱，小杨将小陈推上房顶，自己再爬上去，不料这栋茅草房又被洪水冲垮了，她们顺水漂至另一栋茅草房旁边，一番努力再次爬上屋顶；带头唱《国际歌》的小黄抱住了墙报栏的木柱，她把脚伸向身边一掠而过的同伴，大喊“抓住我！抓住我！”可惜没人抓得住，她抱着墙报栏在水中泡了 6个多小时；广州知青小张在被水冲散的那一刻，就迅速脱掉身上的雨衣和鞋子，当冲至一棵大树时她迅速抓住了树枝，紧跟着汕头知青小陈也抓住了这棵树，两人全身泡在水中，全靠双手抓住树枝，互相鼓励，坚持到水位回落，才能将双脚站到了树杈上。 当我们在团部医院见到陆续找回的战友们的遗体，望着那肤色发紫、肿胀变形的面容，心中没有丝毫的恐怖感，只有她们生前那栩栩如生的笑脸和难以形容的心痛。 我们陪着小梁回到连队，不知应如何安慰她才好。我征得她的同意，为她轻声朗读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读完了，她轻声说：“你们先出去，让我自己呆一会儿。”我们走出宿舍，身后传来她压抑的抽泣声。现在想来，我当时的举动多么幼稚愚蠢，这样就能慰籍失去亲人的伤痛吗？22个鲜活的生命真是死得重于泰山吗？他们的确是为建设全团的养猪基地而献身的，但他们的牺牲并不是不可避免的。当年选那个地方建点，附近农村的老百姓就说过“那个地方会发大水”的，可决策者们既缺乏海南地理、气象的基本知识，又没有做深入的考察研究，只看到依山傍水的一面就盲目定点，结果刚搞好基建工作，猪还没有养上一只就遭覆巢之灾，白白断送了22个朝气蓬勃、纯洁美丽的生命啊！ 如今，来自全国各地的知青基本都已回城，生活在不同的国家、地区，从事不同的行业、工作。1997年5月，在部分老知青的倡议下，身在广州市的100多名原晨星农场的广州、潮汕知青聚会白云仙馆，为重修知青墓地捐款。后来，汕头市知青又发动了一次捐款。两次捐款共筹得人民币11.5万元，由专人送回农场，不足部分，农场自愿出钱出工补足。1998年 7月，在知青上山下乡30周年前夕，这座由我们知青群策群力自己设计、撰写碑文的知青墓建成了，庄严肃穆的大理石墓碑寄托着我们广大知青对献身海南的战友们无尽的怀念和广大农场职工对知青的深厚感情，据说现在还被屯昌县作为青少年教育的一个基地。 （2003-08-25 于广州）
（责任编辑：冒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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