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地重游,在这片仍然落后贫穷的黄土地上。
二十年的思念,为的是再来看看这间已经不复存在而一直存在于心里的小土房。
老杜已经不在了,当年那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知青小姑娘如今也早已人到中年,可是,当我走近这间破败的小房子,我的泪水仍然遏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我的眼前浮现出老杜的形象:重眉重眼,大鼻头厚嘴,络腮胡子,左腮帮缺一块,据说是打日本鬼子时留下的纪念。一套黑色棉衣裤,一双踢死牛的大头皮鞋,牵着他心爱的小毛驴向我走来,蒲扇般大而粗糙的手习惯地抹一下冻出来的清鼻涕,瓮声瓮气地对我说:“娃,快上路,晚了赶不上车。”
那是我最后一次坐他的小毛驴车赶汽车。
内蒙古的冬天滴水成冰,而我的回城通知书恰恰在此时到达。
当我揣着通知兴奋地冲进老杜的小房子告诉他我终于可以回家了,老杜那张不大看得见笑容的脸放出了异彩,这是一种由衷的微笑和父母见着了久别儿女回家后才有的慈祥的表情。深埋在老杜心里的父爱通过他的这种面部表情传给了我,我捧着通知书热泪滚落。盼了多少年的决定命运的这一张纸,真像主宰着一代知青在那艰辛的环境里生活年限的判决书,为它,每一个知青都把眼望穿啊。我能不喜极而泣吗?
老杜一定要送我。我不忍,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要赶着毛驴车送我去六十多里外的汽车站,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
“不。”我摇头。
老杜的倔劲又上来了:“娃,明早四点我准时吼你!”
小毛驴的蹄子敲在冻的铁硬的地面上“得得得”地响,老杜的大头鞋声嗵嗵地敲打着我的耳膜。月亮还高高地挂在天上。我不知道内蒙古寒冬里凌晨的月光会是这么清亮,月光冰冷冰冷的泻下来,没有一点美丽和温柔的感觉,凝住了似的冷冷地罩着这空旷的荒野。我坐在车上,老杜照例跟在车后,背着手闷头走,模模糊糊只看见他佝偻的影子。我知道他是心疼毛驴。我坐在车上,裹着棉大衣,咬着老杜给我的热馒头,噙着泪花思绪翻滚……
刚到兵团,我就得了关节炎。冬天不能出活,连长照顾我,叫我去后勤跟老杜做豆腐。
我有点怕。怕老杜是因为他很倔,平时脸无表情不苟言笑,藏在胡子后面的脸面总是阴阴的。
我紧张而忐忑不安地推开豆腐房的小木门,怯怯地跟着大家的叫法叫他一声“老杜”。
小屋里很暗,那时没有电灯,看不清老杜就着炕上的油灯在干什么,听见我叫他,他头也不抬地说:“娃,门边寒,炕上坐。”
声音很沉,第一次听见。像风穿过峡谷,有一种厚厚的感觉,很慈祥呢。我轻松了一点,便慢慢坐上炕沿。
炕暖暖的,据男生说全村老杜的炕盘得最好,连炕沿也是热的,我一坐上去就有这种感觉。真不赖,怪不得男生中有不少人对这个怪老头很佩服。
老杜爱毛驴远近闻名,以前是听说,现在是亲眼看见了。别人圈在牲口棚里的毛驴,老杜却放在屋子里,小毛驴悠哉游哉嚼着干草,享受着别的同类不能享受的待遇。
门边的大锅里有水在咕嘟,我带进去的寒气自然变成雾气在小屋里弥漫,看不清屋里的情景,但干草驴粪掺和的味道一阵阵飘来,我不由吸了吸鼻子皱皱眉。
那时候是要批资产阶级思想的,不习惯这种味道就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我不敢表示我的不习惯,屁股仅限于坐在炕沿。
“吃了吗?”老杜问。
“吃了。”在连队天天吃窝头就咸菜的早餐,吃得我每天胃冒酸水,我同样不习惯。那也是资产阶级思想,所以不爱吃是不能表示的,再说不吃怎么办?
“南边的娃娃不习惯了哇?”老杜这么一问我居然委屈得要哭,又不敢哭,违心地摇摇头。心里想,老杜很仔细呢。
老杜下炕,往锅里下着什么,长长黑黑面条样的东西。捞起来盛在一个大碗里,我不知道老杜吃什么早餐,这种黑乎乎的面条大概也和窝头的味道差不多吧。穷地方,嗨,我在心里叹口气。
老杜往碗里加着什么,立时小屋里飘散开一种葱油诱人的香气,钩人食欲,我不由地吞了吞口水,这是情不自禁的表现,清汤寡水的生活已经把我的食欲搞得很敏感了。
老杜把碗递过来,说:“吃吧,南边没有的,好吃。”
一切的一切,没有比当时这碗面条更实在的了,十七八岁长身体的时候,没有足够的营养填充,每天还要挖渠脱坯打苇子,干非常重的体力劳动,这碗面条在当时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拒绝,如果说我是什么时候真正接受大西北老乡的,也许,就是从这碗面条开始的。
这是只有那里才有的莜面,三道工艺,很精细的程序。磨面时要把莜麦炒熟了磨,做面条时要把面粉烫熟了,做好后再要把面条蒸熟了。
那时,莜面是很稀罕的东西,我却不知道。我的注意力全在那碗面条上,碗面飘浮着辣椒油和喷香的葱花,还有自己像能钻进我喉咙的面条,没有多少时间我就吃了个碗底朝天。
我不知道那时的我还要嫌弃老乡什么,只觉得小小的豆腐房竟充满了家的温馨。屋子里弥漫的味道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老杜用他父亲一样的慈爱给了当时的我真正的感动。老杜自己没吃,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抽烟。灶塘里的火把他的脸映得少了许多严酷,刀刻一样的皱纹里我发现了老杜的亲切,他的眼神其实很温和,但却像藏着什么忧伤,当它定定地注视着灶火时,这种忧伤表现的就更明显。
后来我才知道老杜是有过家的,但老伴死得早,做爹做娘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又得病死了。老杜成了孤老头,只有心爱的小毛驴陪着他。我也才知道老杜为什么优待小毛驴,那是他惟一的家庭成员了。
小毛驴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好像很懂事呢。
小豆腐房从这以后也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天早出晚归,拉水磨豆腐。
老杜的豆腐做得好,全村有名。老杜说做豆腐的水很要紧。所以老杜做豆腐不用本村的水,每次要去相隔五里外的一个叫马脖子村里的那口井拉水。一个星期去一次。
每次去老杜的心情似乎就很好,早上我一到豆腐房,老杜就说:“走哇,拉水格(音ke)呀。”
我们就关门落锁赶毛驴上路。小毛驴车上的大水桶老杜早就装好了。嘻嘻,在整个拉水的过程中我后来终于知道了老杜一个重大的秘密。
每次到歪脖柳村里,老杜就带我去村口的一个干干净净的大院落。大院落里有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妇人,瘦瘦的,能干又利落。见到我们一到就把毛驴车接过去,叫她儿子——一个和我同样岁数的男孩去打水,然后叫我们进屋上炕。她的屋子比老杜的小房子明亮宽敞也清爽多了。
只要一到这家,女主人就很周到,对我非常客气,而且一定在那里吃了午饭才走的。午饭有黏米炸糕和酸菜炖土豆,里面还有不大见得到的肉片,所以每次去拉水也是我心情最好的时候。
一次女主人拿出一件做好的黑棉袄给老杜穿上,老杜呵呵地乐着,脸上一片开朗之色,无论我那时再小再没有心眼,我也看出他们的关系不同一般啊。吓,老杜还有爱情呢。
回来的路上,老杜跟在毛驴车后,嘴里哼着当地的爬山小调,那真是太少见的情形了,那件棉袄就穿在身上。
小毛驴也赶时间撅屁股拉屎,臭哄哄的,我就捏着鼻子转身对老杜嚷:“老杜,驴粪好臭哦。”
“呵呵,呵呵……”老杜笑着,脸上的表情真是灿烂。
怪不得老杜要邻村的水,怪不得老杜的豆腐做得好,嘿嘿,那是有机密的,只有我知道呢。
每次豆腐出锅,买豆腐的老乡就排成长队,豆腐经常不够卖,老杜也不加做,卖完为止。天黑前,我要回连队,老杜每每变戏法一样地从笼屉里又变出一块豆腐来,说:“趁热吃。”又累又饿的我,顾不得谦让,拿来就吃,心里充满了惊喜和温暖。
那个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天我就是在老杜的豆腐房度过的,开春我调到子弟学校当老师,而和老杜结下的这段近于父女之情的友谊却没断过,每次探亲我总忘不了给他捎点烟和糖果,休息天也经常去豆腐房帮他烧火磨豆子,而每当豆腐出锅,老杜也忘不了托人给我捎来一块……
八年后,知青大返城,我也要走了,冷冷清清的汽车站只有几个候车人,这个汽车站是因为兵团来了才设的,汽车在这里只做一个小小的停顿,时间没个准。返城的大潮已过,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小浪花,而我就属于这些小浪花中的一个。
老杜帮我卸下行李,对我说:“娃,一路好走,我回呀,还得拉水磨豆子,回家问你爸妈好。”
老杜的话依然少的精简,声音已经没有八年前风穿峡谷时的厚沉了,哑哑的,还带着痰音。
我的心里一直酸酸的,看老杜佝偻着背往回走,泪水糊住了我的视线。八年来,我想方设法地要离开这里,但当我真的要离开这里时,我居然会有那么强烈的依恋之情。黎明的微光中,空旷的原野无边无际,在那条小土路上,一位老人赶着一辆毛驴车孤寂地走着,那一套黑衣裤和那个苍老的背影就这样印在了我的心里。
这一去,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怀着这样的记忆和思念,再一次踏上曾经把整个青春留下的黄土地,再一次来到老杜的豆腐房前。小土房找不到了,老杜也早就不在了。我知道老杜一定是不在了,然而我却一定要来一趟,人生的回忆里是不会再有什么比老杜的莜麦面再好的东西了。在呼和浩特,我吃了更丰富多彩的莜麦面条,而且是吃一点就饱了。这种过去稀罕的食物现在哪里都有,但是我真想再一次吃吃老杜做的,再一次和他去邻村的井里打水,再一次去那位给老杜带来欢乐的大婶家,再一次帮老杜拉水磨豆子……
这里虽然仍然落后和荒凉,但是却有最丰富深厚的情感,这种情感已经是和我的生命结合,无法从记忆中消失……
(1999-08-31 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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