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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 悠 岁 月

朱 老 忠



悠悠岁月 蒸馍 磨面 淘麦子 

  悠悠岁月  

  对过去的那段知青岁月,每个人的感想是不同的。在梁晓声笔下,那也许是一段峥嵘岁月;在关牧村心中,那大概是一段蹉跎岁月;而老忠这样稀里糊涂的人回忆起来,就是一段傻吃猛干穷欢乐的岁月。一般说来,下乡之前的日子无“蹉跎”可叹,回城之后的时光无“峥嵘”可吹,而即便是在农村生产队呆了八年的老忠,也不认为那就是老忠的全部历史,老忠后来还在工厂的高温车间又干了八年,这以后当然还有技术工作,连卖力气带耍手艺的工作,等等。
  当初在农村,老忠始终没消沉过,有老忠在就有歌声笑声。丑花嫁人了,小红背叛了,老忠该怎么活还怎么活。那时的一句口头禅是:鸡不尿尿——自有出路!
  老忠至今不满意很多知青说出类似这样的话:我们那地方苦,谁去都受不了!我们干的那活重,谁去都顶不下来!老忠相信这么一句话:人,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享不了的福。再苦再累,人家当地人能受,知青照样应该能受,我们去农村就是去当农民的,就应该向当地农民靠拢。自己受不了、顶不下来,就只能说自己,别把旁人扯上。
  老忠始终不爱张扬,老忠上过《山西日报》,为那篇东西的内容还跟县知青办主任大吵一架。当农民嘛,有什么可张扬的?那些刚一去就扬言“一辈子扎根农村,一辈子接受再教育”的人,一个个比谁都溜得早。
  老忠也不是工作组,不是去搞什么“阶级斗争”的,自己的“阶级尾巴”还在,夹着它老老实实过日子就是了。老忠也不懂什么“社会主义大农业”,看到那些下乡蹲点的干部们吹牛,打心里就讨厌。要不是看他们混共产党这碗饭也不容易,一定给他们没完没了地出难题。
  什么是“三大革命”?现在很多人答不上来了。那就是: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上面提到前两个老忠搞不了,而后一个更是没条件。只要是个远道的歪嘴“和尚”,不但会“念经”,还都牛B哄哄的比当地农民还会种地,谁还管什么科学不科学的?在老忠看来:“以粮为纲”,那也不能以粮为主呀!“一口猪就是一座有机化肥厂”,要是缺少有机物作原料,开那么多“厂”有用吗?别老拿“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来吓人!
  其实也没什么说的,当地人怎么活,老忠就怎么活,这就叫“入乡随俗”。说得漂亮点儿,也可以叫“与贫下中农相结合”吧?人家说解放前扛长活挺好,咱也别说不好,人家说合作化太乱,咱也不抬杠。
  当然,知青还是知青,和当地人再怎么掺和,也还是有其特殊性。招工,就专门有照顾知青的名额。所以再怎么结合,也还是有隔阂。老忠简直不愿意自己是知青,很长时间都懒得把自己放到知青里面去:老忠宁愿是个真正的农民。
  这话当然还是白说,不愿意归不愿意,老忠是知青,本来就是,没人管你愿意不愿意。所以,老忠主张的还是,一不要那么张扬,二不必那么消沉,也别“峥嵘”,也别“蹉跎”,咱们就“困惑”着来它个“悠悠岁月”吧!

  蒸馍  

  这个周六,在家里蒸了馒头。这是来美以后的第二次。这并非生活的需要,现成的面包多得是,华人超市里,冷冻的馒头也很多,买回来上锅一馏就行。蒸馒头,那是对往日生活的回忆。
  插队八年,离不开的家务事就是“蒸馍”。那地方不叫“馒头”。当地这个“馍”的含义更加广泛──凡是能用手拿着吃的统称“馍”。相对的,凡是要用碗盛着吃的就都叫“饭”。所以不但管馒头、窝头叫“蒸馍”,还把烙饼叫“烙馍”,把炸油饼叫“煮馍”──当然,是在油里“煮”。除此以外,还有我们知青从北京“引进”的贴饼子,玉米面、高粱面(知青谓之“巧克力面”)或者白薯面的。
  作为名词的“蒸馍”,是指蒸出来的馍,用蒸的方式做熟的馍。当然有多种,有头茬面、二茬面的“白馍”,有含麸皮较多的黑馍,有玉米面的发糕,当地叫“切糕馍”。这类馍才是当地真正的主食。
  作为动宾词组的“蒸馍”,是每家每户经常要做的事情,指的是制作过程。那地方不是用北京常见的笼屉,而是家家都有一个大号的锅和若干个蒸馍用的铁篦子,当然还有草圈和锅盖。每次蒸馍的行动规模都比城市里要大得多。
  那锅是生铁铸造的,直径二尺半左右,深度也在二尺左右,即便不搭草圈,里面也能蒸三层铁篦子的馍。铁篦子之间用三个木头橛子支撑。为防粘,老乡们有的在铁篦子上面抹油,有的在上面铺树叶。我们知青则是北京人的办法:还是用的屉布。
  一般说来,三篦子的馍是吃不了几天的,农村生活油水少蔬菜少,人的饭量都比较大。我们十多个知青,都是年轻人,蒸叁篦子的馍也就够吃一两天的。所以就要继续放木头橛子,一层一层摞上去远远地高出了锅沿。当然不能直接盖上,要在锅沿上搭草圈,一个草圈不够用就用两个,把高出来的铁篦子都围严实,上面才盖上锅盖,还要压两块大石头。
  下面当然就是烧火了。那么多的馍,一定要大火,一定要有足够的蒸汽。好在当地用的是柴锅,上火快,火力强,比山下烧煤要痛快得多。我们知青还买了一个风箱(当地叫“风匣”),填进柴就使劲地拉风箱吧,火苗从灶门呼呼地窜出来,越旺越好,及早把蒸汽催起来,才能把馍蒸好。火力不足馍会塌,甚至会流下去。
  蒸一次馍,至少要烧掉半捆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那里拾柴显得那么重要的原因。
  大汽至少要上个15分钟,以后的火可以稍微小一些,但也必须保持上汽。停火以后,还要用灶膛里的余炭再保持一会儿温度,尽量充分节约能源──那每一根柴可都是费力气从岭上担回来的哟!
  我们知青揭锅跟老乡不一样,我们用的是屉布呀!所以我们都是把铁篦子一端,整个往大案板上一扣,趁着屉布还不干的时候,一下子揭下来,赶紧把馍拾进笸箩,再接着端下一个铁篦子。每次蒸馍都要蒸一大笸箩,大约够吃个三四天的。当地老乡家里没那么多人口,但一次蒸馍也不少蒸。这么多的馍要吃些日子,就用筐挂在窑洞里。夏天不经常蒸馏,还是难免长毛发霉,但一般都用毛巾把毛一擦就吃。这是当地很不好的饮食习惯,大概就因为这,那地方的胃癌是常见病。老队长后来就是死于胃癌。
  我们知青的馍保存不了太长时间,虽然不至于发霉长毛,也还是舍不得费柴火蒸馏,于是经常吃的是硬硬的凉馍。吃惯了硬馍会形成一个本事──一旦吃刚刚蒸出来的馍或者馏软了的馍时,咬下一口不用嚼就能往下咽。别不信!这可是有切身体会的事情。
  蒸馍是这样的过程,不过蒸馍的准备工作更重要,那当然就是发面了。
  那时候蒸馍已经非常熟练,面怎么发,发到什么程度,都有相应的手段来蒸。跟在北京发面不太一样,那里都是先用一个相当于海碗那么大的小容器,用玉米面发出一小部分的“酵子”,把酵子发得酸酸的,再和到大量的面里面,放在面盆里面继续发。发起来后如果及时上锅蒸,就不会发酸,而且像面包那样有股很香的酵子气味。当然,晚一些就不行了,我们就会往里面加些苏打粉。如果发得还要过一些,苏打粉就改成碱面,用碱性比较大的碱面来中和。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失误,每次都蒸得很成功。
  这两次在美国的“蒸馍”却都不是很成功。第一次没怎么发起来,蒸出来的比较“瓷实”。这一次蒸的都是“开花”馒头,而且有些黄──碱大了。不过,对美国的面粉、苏打粉以及蒸馍火力等条件,都必须有个熟悉过程。没什么,以后有了经验会越来越成功的,我信心十足。

  磨面  

        磐石转转而不颠
        路途遥遥而不远
        雷声隆隆而不雨
        雪花飘飘而不寒

  这一则谜语中所描述的景象,不要说现在的年轻人没见过,即便像笔者这样的六十年代时的年轻人也不熟悉,只是在上山下乡到农村以后才有了亲身体验。
  在没有生活压力的时候,以一种十分轻松的心态来看农村的磨面,当然可以如此地描述这个景象,不过要真正以此来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时,就会发觉一切远远不像谜语中那么富有诗意。
  在《蒸馍》一文中笔者已经提到,每蒸一次馍都要搭两三个草圈蒸十屉左右,虽然每屉也有二十来个馍,那十一个知青的集体还是连一个星期也吃不下来。每次发面都是满满的两大盆,那满满的一缸面粉,也不过蒸个四五次就见了底。
  城里人从来没发过的愁,那就是磨面。农村的粮食都是地里打下来分到家里,当然只有一粒粒的麦子,不及时加工成面粉大概就要煮麦粒、崩爆花吃了。我们那个知青集体灶,大概是最早脱离生产队的支持而独立运作的,大约到那儿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由老忠这个“知青负责人”全面操心了。
  那个中条山的小山村,直到1992年才通上电,因此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那段时间里,村里的农民主要还是靠石磨,用驴拉人推的方式加工粮食。一晌农活的时间下来,至多不过磨二三十斤。
  老百姓有话:“做东不做西,看磨不打鸡。”这是在讽刺一些不负责任人的做法。显然,看磨必须要打鸡。山村的鸡都是放养,很少喂东西,因此它们满院子满山坡地乱跑,自己找吃的。看到有人在磨面,当然就守候在旁边,时刻准备着,一有机会就飞到磨盘上连吃带刨。
  当然,打鸡属于捎带,还不是看磨的主要任务,主要任务是拨磨和罗面。石磨分上下两盘,下盘是固定的,上盘是转动的,粮食堆在上面,从磨眼往下漏,过了磨的面和没磨透的麸皮从两扇磨盘间的缝隙流出。所谓拨磨,就是要把周围的粮食及时堆到磨眼上面,不能让磨眼里面没有东西;所谓罗面,也可以叫作筛面,就是把流出的过磨粮食用罗子把里面的面筛出来,余下没磨透的倒到磨盘上面继续磨,直到筛出的面变得很黑,余下的纯粹是些没有面的麸皮为止。
  也只有到了这里,才知道麦子磨头一遍出来的面最白,叫“头茬面”,倒回去磨第二遍的就是“二茬面”,也非常白。也知道了城市里一百斤麦子出75斤面粉的是“富强粉”,如果要出85斤,就叫作“标准粉”。文革前还有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八一粉”,与“建军节”无关,显然是一百斤出81斤。
  余下的麸皮能还能喂牲口,人吃可就是“味同嚼蜡”的“忆苦饭”了。
  不过即便是牲口也知道面比麸子好吃,所以拉磨的驴也会趁看磨的人去解手的时机偷吃磨沿上流出的粮食。所以在去厕所前,看磨的人一定要把磨沿上的粮食收净,把上面的磨眼堆起来,把鸡打得远远的才能去,而且去了要赶紧回来,那磨沿上很快就堆积起来,那驴随时会停下来偷吃,那些鸡也在慢慢地重新聚拢,磨眼里面也快要漏空,不及时“拨磨”将造成两个磨盘的直接接触、碰撞、研磨,造成磨盘的损坏,同时会把大量石头碴子掺到面里。
  知青们开始时还觉得这个磨面是妇女干的活,一定是享受“照顾”,谁料到一晌干下来,不但操心费力,还弄得一身一头的面粉,连眼睫毛都白了。而磨出来的面粉,也不过够蒸一两次馍的,真是费力不讨好!
  所以到后来,不得不放弃传统,追求比较“先进”的方式。那就是用驴把粮食驮到山下,用人家的电磨来加工。没钱也没关系,把麸子给人家留下就行了。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麸子在实物交换中经常扮演一种“货币”的角色。
  后几年,虽然只有剩下的两三个知青了,我们也再没去“复辟”那个“磐石转转”,那不远的遥遥路途实在是难以领教的。

  淘麦子  

  在《磨面》一文中笔者描述了磨面是多么要命的事情。不过在磨面之前的准备工作更要命,这些工作在城市中是根本想都没想到过的,那就是:麦子、玉米等粮食在磨之前要簸,要拣,要淘,要晒。原因也极其简单,那些粮食里面难免都有土、石子、糠壳等杂物。
  文革前看过大型泥塑《收租院》,当时以为只有地主才对农民那么苛刻,交的租粮要筛、要扇。交一次公粮以后就知道,那粮站比地主还要苛刻,不但统统要筛要扇,即便筛过扇过,还是几乎没有一次粮食可以顺顺当当地过关入库,经常还嫌粮食湿,还要晒。人家可不管你在家里晒了几天、倒腾了几遍,拿牙一咬就是标准,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
  当然,无论粮站还是刘文彩,这么做也都有这么做的道理。农民交来的粮食都是自己处理的,没有统一的处理方法和过程,谁也不能保证质量上的一致。农民在吃自己打下粮食的时候,那也同样是不能低标准低要求的。
  中国人有这样的概念:“眼不见为净。”城里的人是没看到那些磨面的麦子是怎么碾出来的,要是看到大概就不去吃了。碾麦子的场上都是牲口拉着碌碡,赶牲口的人手中都提着一个大笊篱,牲口一蹶尾巴赶紧去接屎,动作稍慢屎就掉到麦子里面,而牲口撒尿就更是毫无办法的事情了。
  在农民眼中,麦子吃之前一定要淘,这个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是对于知青来说,事情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淘,倒还好办,无非就是多挑几次水罢了。山村里尽管吃水比较困难,不怕费力气还是不用担这个心的。淘完以后的晾晒才是个最大的问题。
  人家老乡家里至多七八口人,而且连老人孩子全算上,一般淘麦子都不多,晾晒的时候一两张苇席就够用了。知青十多个人,全是饭量大的年轻人。不用说那些正经大小伙子,即便在城市里零食不离口的小姐,干完农活再吃山村那缺少油水的饭菜,不消一周时间,饭量也统统大增。所以每次淘麦子,起码要四五张席子来晾晒。
  席子哪里来?只有跟老乡去借,当然要在人家没有粮食要晾晒的时候。光有席子还不行,场地要有足够大的面积。刚去的知青都是借住在老乡的院子里,四五张席子铺开,会给人家造成很多的不方便。
  粮食一摊开,就要有人看守着,那满院子乱跑的鸡、猪,满天乱飞的麻雀,逮住机会就会来大开口福。即便是不吃麦粒的狗,跑到你的粮食里面撒撒欢,就把你席子上的麦子撒播得到处都是。当然还可以扫起来,但那可就又掺进了很多的土,要重新淘了。
  当然,同时还要防备那“两条腿的狗”,阶级斗争这根弦一刻也不能松呀!我们村没有地富反坏右,可是那年头,缺粮户遍地都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何况我们知青的麦子真的被老贫农偷过。
  和那磨面一样,晒麦子同样是吃力不讨好,有些知青看着麦子在旁边写信,稍不注意,难免麦子被鸡连啄带刨,被猪大嚼起来。效率也仍然很低,知青是1968年冬至前后来到农村,正是日照时间最短的时候,再除去开始时去寻、借席子,收摊以后的还席子,每天晾晒的时间就很有限。冬天气温低,蒸发率也很差,往往淘过的麦子晾晒两三天以后还是很湿。自己用石磨来磨面麦子湿一些不要紧,但山下的电磨都是自动的电动密封过罗,粮食不干丝网会被粘住堵塞住,人家不让上磨。
  1969年的年初,雨雪是那么多,“一九一场雪,一亩一担麦”,北方十年九旱,下雪本是好事,就是苦了我这个知青负责人。只要一下雪,粮食就无法晾晒,着急、骂街都没用。那年也真怪,四月三日还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冻掉了已经盛开的杏花,使得那一年就没能见到杏。
  没杏吃是小事,没饭吃才是大事。后来直到夏天才想到:国家出的“标准粉”难道也这么淘麦子、晾晒麦子吗?到县粮食局面粉厂一看,原来麦子的处理也不过是筛掉里面的细土,机器再自动分离出土块,然后就可以磨面了。
  从此以后,我们把“淘麦子”简化成了“拣麦子”,先用簸箕簸出其中的糠壳,摇出细土,再仔细地拣出其中的大小土块,就装袋子准备下山磨面了。
  城里人不都是这么吃下去的吗?我们必须做到“眼见也为净”,那非淘洗去不掉的牲口尿,也以“吃不出来”为理由不管不顾了。只有这样,我们知青才彻底摆脱了那淘晒麦子的尴尬。

  家  

  当初土插队的时候,我曾经有过自己的家。虽然,那不能算是完整的家,没老婆没孩子,两个男知青,守着一个院子的三孔土窑洞。
  我们是1974年,也就是下乡六年才搬进了这个家。这个家来之不易。北京知青到山西,每人有500元的安家费,其中200元(记不清了,也许是300元)是建房费。这点儿钱盖房子差得比较远,但我们山上住的是土窑洞,11个知青的钱凑到一起还是真的就够用了。为了确定知青窑洞的位置,和生产队争了一年多,最后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按照生产队的意愿,把我们的窑洞放在了远离深沟水源的地方,成为全村仅次于羊圈的海拔最高的住人窑洞。
  窑洞打成以后,要敞口晾上几年才能入住,这一晾不要紧,知青走的走散的散,等到封上口安好门窗的时候,海拔高已经不成为什么问题——那些爱用水、爱没有限制地浪费水的女孩子们早已经溜得远远的,只剩下两个“臭老九”出身的男知青了。
  即便如此,那也是我们自己的家,是第一次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我们俩把它布置得像一个学生宿舍——木板支起两张床,当中一个床头柜,墙上挂着我临摹的农民肖像画。窑掌处横拉了一根铁丝,挂上一块塑料布,后面藏着我们平时上工用的工具——锨、镢、扁担、土筐。当地老乡朋友来串门,看到了那塑料布还要不怀好意地说:怎么?你们后面还有一个“妇产科”?
  窗户下面是写字台,上面有煤油灯和半导体。我那个半导体是被我装了“拾音”的,于是竖起一个“电线杆”,把大队那条“八号铁丝”拉到我们的窑洞里面。名正言顺的理由是:听公社的广播。
  那条“八号铁丝”是公社拉到山上的广播线兼电话线,打电话还要先摇手柄,而且有广播的时候不能打电话。用我的半导体的“拾音”不但能听公社的广播,也能窃听大队和公社间的电话,不过那都不是我们的真实目的。那根“八号铁丝”是一个绝妙的外接天线,有了它,我们能方便地收听“美国之音”、“澳广”、“BBC”、“NHK”……
  “歇歇吧!人家用这个短波功能,都是收中央台的!”外队的知青不满意了。
  “是啊,我们常听的就是‘中央广播电台自由中国之声’。”
  也许有人要说:大队党支部就能让你们这么随便想听什么就听什么?
  是的,我们无需担心这个。那山沟沟里面的老乡根本就不懂普通话,我们到那里没多久就都学会了当地的口音,老乡们仍然没有机会熟悉普通话,所以电台里面说的是什么,除了知青以外别人都听不出来。就像我拉手风琴,老乡一旦问起来就回答说:这一首叫作“小苹果献给毛主席”,那一首叫作“地拉那郊外的晚上”,什么“珍宝岛的波浪”,什么“罗马尼亚的多瑙河”,如此而已。
  为了打造和建设这个家,我们拿出了几年来在农村修炼的全部本事。
  原为十一位知青所准备,那院子共有五孔窑洞,当时已经有两孔被生产队占用,工余的时间打起土墙来,把院子隔开,我们只要光线比较好的那三孔。其中一孔是上面提到的寝室,一孔是灶房,还有一孔我们用来堆柴。
  灶房的设施,除了那个节柴灶是我们的独特技术以外,剩下就是我们知青集体灶的全部家当——储存粮食的大囤、存水的大缸、存面粉的小缸、发面用的大面盆、和面擀面用的大案板和长长的擀面杖。我们这个知青点从来没闹过分灶,所以谁走了也没有资格把这类东西作为私人财产带走。
  寝室和灶房之间,在窑洞的最后面开了一个小通道,这样到冬天的时候我们就能不开寝室的门,通道再挂上一个小门帘,得到非常好的保温效果,实现真正的“冬暖夏凉”。
  开那通道挖下来的土,都用来堆高我们的“院墙”,在那墙上面,爬满了爬满了……可不是什么“豆角秧”,而是紫穗槐。而窑洞上面那块土地,就正是队里分给我们的自留地。
  那个知青的家、自己的家,已经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后来虽然有了自己的家庭,老婆孩子俱全,从农村到了工厂,从土插到了洋插,但直至如今,住的都是要交租金的房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郭小川诗中说: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我多次在梦中回到自己的家,却还是那山西中条山上的三孔知青窑洞。人老了,都要想到“叶落归根”,可是我的家在哪里?它又能在哪里?
                                    (2003-09-08)
                                (2003年 于美国洛杉矶)
 
  
弟兄们,把你35年前下乡时候的故事告诉大家!     投稿   评论   上一页   下一页   回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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