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 送 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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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 驼 |
1968年的8月8日,只有十三岁的我与父母还有奶奶,被父亲单位派人押送回原籍(胶东半岛中部的一个山村),开始了我的下乡生涯。 临行的前一天下午,我父亲单位派人来我家,将我们押上汽车送往父亲的单位。在父亲的单位,我才见到被关押一个多月的父亲。父母的活动受到限制,就连上厕所也有手持木枪(练刺杀用的那种木枪)的红卫兵“护送”,我还可以自由些,但是也不敢与那离被关押的房屋太远。转天上午全家就被哄上一辆卡车,连同一些家具和日用品,一起被送到天津的大连码头。一切的手续都是父亲单位负责押送的人员给办理好了,没用我们费一点儿心。由于我奶奶因患半身不遂行动不便,所以,由我父亲背着登上了开往胶东半岛的客轮。 大约在十点钟,客轮一声长鸣徐徐地离开了码头。我是第一次乘轮船,看到什么都比较新奇,只不过在那种场合下,我也只好乖乖地偎依在父母身旁。我们乘坐的是三等舱,有六个床位正好够我们一行六人(还有两位押送人员,这可能是他们故意安排的)。父母的行动仍然受到限制,只不过将胸前那个写有“反动资本家”的“商标”给摘掉了。从舷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海河两岸的楼房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换来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 傍晚时分客轮出了塘沽港驶入了大海,我站在船尾遥望渐渐远去的塘沽港,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沮丧感。天津再见了!老师们、同学们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回来,不知还能不能再相会? 西边的天空夕阳西下,相伴的云彩被夕阳映红,此时乘客们纷纷涌向甲板,观赏着大自然的美丽杰作。我趴在船边的栏杆上,凝视着蔚蓝色的海水,脑海里一直在想着一个令我以难接受的现实,他们将我们送到哪里去?那里又是个什么样子?在送我们动身之间,父亲单位一个姓孟的头头,亲口对我说道:你父亲在解放前,当过伪乡长,肩上背着匣子枪,牵着狼狗,提着马鞭,鱼肉乡民。姓孟的一番话,使我想起了电影中的国民党还乡团。我从小成长在天津,没有回过老家,更不知道我父亲还有这么一段“光辉”的历史。咱们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受过阶级教育,爱憎分明的,对父亲的过去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憎恨,以前那种慈父的形象荡然无存。我怎么办?与父亲划清界限?那是当时很时髦的一个名词,如何划清?这界限又在何处?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客轮越开越快,随着海浪客轮也有些摇晃。头一次乘海轮,我有些晕船,朦朦胧胧地回到了船舱,爬上我的床位,带着满脑子的疑虑昏昏地睡了过去。 清晨,我被一阵嘈杂声所惊醒。经过一夜的航行轮船驶入渤海的深处,迎来了黎明。舱外的甲板上都是观看海上日出的人群。此时我的脑袋仍然有些晕,不时地伴有一点点恶心,加上当时的处境,所以,我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位上。船舱内只留下我们一家四口,那两位押送人员可能到甲板上看日出去了,这是自从家被抄后的第一次团聚,在没有外人看押下的团聚,我们相视无语,谁也不知道今后的命运会如何。 大约在下午三四点钟,客轮抵达了龙口港,因潮位低,客轮进入不了港,驳船将旅客接上岸。那时的龙口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城市了,到处脏兮兮的,晕船的我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们住进一家小旅店,我与母亲、奶奶同住一间,可能是怕我父亲逃跑或者出什么意外,那两位押送人员与我父亲同住一间。因为是雨季,室内的空气有一股发霉的气味,令人窒息。小旅店床上的寝具潮乎乎的,似乎能拧出水来,床上有几根竹竿支撑着发黄色的蚊帐。我顾不上许多了,赶紧躺在潮湿的床上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我感觉好多了,只不过腿有些软,头不昏了,一行六人好歹吃了点儿东西,分别回自己的房间,当然我奶奶是由我父亲背着。明天我们还得赶路,一条走向苦难的路。 胶东半岛属丘陵地貌,虽然没有什么大山大川,但山清水秀,气候宜人。昨夜下了一场大雨,把田野里的植物,冲刷得干干净净鲜嫩无比,一层层梯田,一片片碧绿,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一辆载着我们一行六人的卡车,在逶迤的简易公路上向南行驶。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山(以前我只爬过公园的假山),望着车外的美丽景色,恨不得下车爬到山上去玩,但我不敢。 卡车大约行驶了两三个小时,停在一个三面环山的山村前,押送人员中的一位问我父亲是不是这个村子,父亲向四周看看说:是的,就是这里。父亲从一九四五年离开这里,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但这里的山没有变、河也没有变,只不过村前多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边新建了一个国家粮站而已。一位押送人员下车进村,不一会就回来向司机招手,示意将车开进村里。 卡车停在挂着“XX公社XX庄革命委员会”牌子的房前,从屋内走出一位肤色黑里透红,手中拿着旱烟袋,身穿一身补丁衣裤的长脸中年汉子,他打量了我们全家一番,然后对我奶奶说:“回来啦,大嫂子。”在农村是按辈份称呼人的,人人都有自己的辈份,谁要是乱了辈份是大逆不道的。我奶奶的年龄虽说大他许多,但是他们是同辈人,我还得叫他一声爷爷呢。这位中年汉子简单询问了几句,就示意我们下车,找人卸行李去了。 这个村庄到处是石头,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用石头砌成的,不规则的路面也是用石头铺的。村庄里和四周有许多树木,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这是一个古朴而清秀的村落,如果现在去那里度假,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闷热的天气和天边的乌云,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但是,更可怕的“暴风雨”就在等待着我们。 那时的山村没有现代化的通信工具,我也不知道我们回来的消息是如何传送的,不一会,等候发落的我们,周围就站满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在这人群中有不少光着腚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个个因营养不良,都挺着个大肚子,像怀孕了一样,老人们也是破衣烂衫一脸的沧桑。看来,解放这么多年了,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生活仍然很艰苦。由于我们的身份缘故,围观的人多,主动上前说话的人少(怕沾光),与我们说话的人,肯定是成分好的,要不就是其他姓氏的人,绝对不会有本宗的人敢与我们说话。最吸引我的是那些光腚的孩子们,个个挺着大肚子都跟小怪物一样,他们好奇的目光又不敢与我对视,偷偷地看着我们。那时我就在想,他们家就穷的连一件裤衩也没有?后来我才知道,真的是穷的没钱给小孩子做衣服。 村干部来了后,押送人员办了交接手续,又郑重其事地向我们宣讲了如何改造思想、如何……如何……他俩完成了他们的“光荣使命”滚蛋了!把我们扔在了这个愚昧贫穷、处处都是石头的革命老区了。我苦难的少年时代就这样开始了,我的知青生涯也就这样开始了。
(2003-07-25 于天津) (责任编辑:冒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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