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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洪抢险目击记事

钱 文 俊

  1975年 8月初,宙宙要到乡下来看我,顺便也看看他插队的地方。那时,全固始县就我一个知青了,包括当时所谓“回乡知青”在内。刚到我的住地,宙宙就大笑起来:“老大的房子不错哇,将来做成一个故居,俺一定让儿子过来参观。”

  我的住房是大队学校专门让出来的,紧挨着一个鱼塘,当地称之“围沟”。房子是用土坯砌的,已经塌了一个角,屋顶盖着稻草。大队学校的汪校长,是我的好朋友,宙宙也认识,当初招工离开时,宙宙就是通过他给我留下地址的。如果没有这个写着地址的信,我肯定不会与宙宙联系上,人生之旅就会是另一种写法。

  汪校长跟宙宙寒暄一阵,我们一块挤进那间约十平方的小屋。我出去接宙宙前正在读书,宙宙看着满桌子的书,发了通读书无用的感叹。于是我又一次奉劝他,读书本来就是无用的,它唯一的作用是改变一个人的质量;而人是有用的,人的作用绝对跟质量有关。

  次日一早,我们一起去公社,见了些老熟人。刚到公社广播站,管宣传的崔干事打过招呼就问:“听说黄河昨晚决口了,郑州都淹了,火车全部停开。焦宙你咋回去?”宙宙一听说就急坏了,他担心儿子。公社有两三台电话可以接长途,我们急忙摇电话到信阳地区外贸局,华林招工上去以后,现在当副局长。电话一通,华林哈哈大笑,根本不是什么黄河决堤,是遂平县坂桥水库崩了。接着他很正经地说,灾情很严重,京广铁路已经中断。并告诉宙宙,你回不了郑州了,干脆在固始乡下跟老大多住几天。

  宙宙很急,还是要走。我们俩便一起离开乡下,到县城赶信阳的班车,夜里到了信阳。接着奔电务段,老虞、懋西、马虎几个插友都在忙着准备去抢险,铁路电话、电报是不能断的,现在北京方面往武汉、广州的电话、电报都绕道上海线和焦支线通达,必须尽快抢通京广电讯。比较准确的消息是,遂平-焦庄区间铁路被冲断几乎20公里,大水头刚过去,现在尽快出发抢险。我们俩二话没说,跟着去了。

  火车到驻马店就必须折返,汽车只能开到大刘庄,然后是走路。不知怎的,那天空都显现一种阴森险恶的颜色,原野没有什么声音,给人一种沉重感。接着看见被大水冲毁了的路基,钢轨连着水泥轨枕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在路基东边几十米,有的地方立了起来,像是残损了的栅栏。电线杆一根也看不见,田地表面的壤土都冲走了,像是被刮了一层皮。出了水洼之外,根本看不见水。继续前行,景色就愈显凄凉。十五米高的高压电线杆就如同火柴杆,躺在地面上,有的是连根拔出来的;有的是齐根断了的;全都冲着东方偏南。钢芯铝绞线都断了,也向着同一个方向。这就是大水刚冲过去的方向,你很容易设想它冲过来时,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和力量。老虞他们立即投入抢通电话电报线路的忙碌之中,我们俩不知该干啥,只好作为帮闲,搬运一些器材物件。

  渐渐地,有许多地段还留着积水,放眼看过去,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瞧不着一个人影,没有一棵树,也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这支抢险队工作时的响动。没有谁说什么,往日里那种欢快与喧闹全消失了。在大平原生活过的人们,都知道这本来应该是人烟稠密的所在,如今这骇人的寂静,意味着他们悲惨的遭遇。

  前面是一个大水洼,线路必须穿过去。懋西脱了鞋,杵着根棍,把高强度电话线头绕过肩膀,拽着趟水过去。突然他惊叫一声,停住了。大老郭喊道:“咋的啦?”只见懋西在用脚探着啥,不一会儿说道:“妈的,俺踩到死人肚子里去了。”这是过来以后听说的第一个死人,在水洼底下,看不见。

  临近遂平县,破败凄凉的景色越来越严重。那条沙河铁路桥居然没有被冲垮。而它上游的公路桥,只剩下两岸的桥台还能显示出它原来的雄伟,河中间那一整块桥梁,可以从露出水面的路灯柱,估计它的大小跟一个篮球场相仿,桥墩已经完全失踪了。遂平火车站南头的进站信号机,歪倒着,只有那钢铁铸造的杆身,可以看出它一定与洪水苦斗了一场。

  遂平火车站处在很高的位置上,站房是完整的,丝毫也没有损坏。墙身上留下的水迹,如果从地平算起,估计有十五米高的水头。设想一下吧,十五米高,十几公里宽,一道水墙平推过来,什么叫摧枯拉朽?几十吨重的火车箱,横七竖八,或远或近都躺在站台东边的田野里;那个蒸汽机车,标重200 吨,也在几十米远的地里歪着;空气中不时飘过来一阵恶臭,我知道那是尸体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文革中已经领教过了,但看不见哪儿有尸首。

  遂平火车站的站台依旧完好无缺,来来往往已经进驻了不少人,基本上全是郑州局赶来的抢险人马。太阳照着,绿头苍蝇密密麻麻爬满有阳光的地面,阴影处它们一只也不过去。人们在站台上搭建帐篷,卫生防疫部门的人戴着口罩喷洒消毒药水。我们这路人马疲惫地上到站台上,找一块稍微像样的地方休息一下,于是被骚扰了的苍蝇便飞起来,发出讨厌的嗡声。

  大老郭从站台那边领了个人来,一看居然是王歧。一同插队的人们竟然在这个场合相遇了,欢快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会儿,他告诉了几个插友在站台那边,郑州段来抢险的也已经到达北头了。没多大会儿,老虞过来通知休息,头批临时线已经接通,等下一个任务。坐在屋檐的阴凉处,有人搬过来几箱“五星啤酒”,这是站房仓库里的货物,洪水大灾却没有水喝,那些水洼、流水甚至沙河里的水都是不能喝的,只能用啤酒解渴。

  充饥的只有面包和饼干,又从仓库里弄了些罐头食品。宙宙打趣地说,自打招工回城之后,爹死娘嫁人,今天还是头一回聚得这么齐。只是面对着如此残酷的灾情,我们也只好以啤酒代水表示一下罢了。很快他们都上阵去了,检修车站的信号、通讯设备,我和宙宙便无事可做。宙宙打探往北的路,他还是急着要回家,我挖苦他太没出息,硬拽着他进入县城看看灾难的状况。

  好在遂平县城地势很高,道路两边的法国梧桐都还整齐,在离地两米多高处,全都结了个漂浮物聚成的团,像是马蜂窝。一只黄牛的尸体卡在树杈上,走不远,又是一头死猪挂在树上。街上的行人还不少,似乎没有谁在意树上挂着的东西。变电站巨大的变压器都垮下来的,还有一个比一节油罐车还要粗大的油罐斜躺在道路旁,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的,许多人正在那里搜刮里边的油料。

  回到火车站,比离开时热闹多了,许多带着武器的军人穿梭往来。听说抓了一些人,他们哄抢车站仓库里的货物,还说有一个上年纪的妇女,穿了九层尼龙运动衫,被抓走了。这么热的天,她居然不中暑。又听说武汉军区的工兵司令已经到达,大部队很快就要进场,周总理命令要在48小时内抢修一条便线,接通京广铁路。而且,没有一条便线,抢修正线的物资也没法运来的。

  遂平县来了一支人马,他们在铁路西边,也就是县城方向埋木桩,用苇席搭建一幅“大字报”围墙,以遮蔽朝向县城的视线。百废待兴,多少紧急的救灾工作要做,却首先搭建这道“遮羞墙”。郑铁工务抢修人员已经把临时铁道的走向以木桩标示出来了,铁道兵来到的先头部队已经在车站北边开始干活。

  站台上已经建起许多帐篷,医务帐篷最显眼,白底红十字旗耷拉在帐篷顶上。不时有下来休息的人员,不管认识与否都可以随便交谈。议论得最多的是遂平站站长勇敢抗命的故事。从北京到贵阳方向的 161次直快列车严重超员,因为连续的暴雨导致涝灾,逃难的农民都挤上车了,上边命令在遂平车站把他们卸下来。站长知道沙河上游有坂桥、石漫滩两座大跃进时用土堆砌的水库,现在已经非常危险。于是坚决不许一个人下车,赶紧把这趟客车打发出站了。列车刚离开险区,坂桥水库就垮了坝,几亿立方库容一下子就浩浩荡荡冲了下来,如果晚发车五分钟,这列车的几千人都要“或为鱼鳖”了,后边那列货车就要遭难了。

  到了晚餐时候,老虞他们全都聚拢过来,一个个筋疲力尽。站台上又一次实行“吃饭不要钱”的盛况,厨师们烧的大锅菜是冬瓜闷肉片,米饭也是大锅里打。大师傅几乎没两下就要念叨一句:“放心吃,都是用干净水做的。”水洼里不时有鱼在窜,没人敢问津,即使是酷爱钓鱼的睦睦,也只能望鱼兴叹:“妈的,谁知道这鱼吃了多少死人肉。”懋西小腿上沾着几点干了的淤泥状的疙瘩,掰掉以后才感觉好像是踩进那尸体沾的,赶紧去洗,怎么都洗不掉那暗印。直到几年以后,那印还留在小腿上,只是淡了许多。

  真的没有看见一具尸体,据说都被洪水冲到下游去了。当地人念叨:“遂平惨,上蔡苦。”大约是不错的。遂平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但水很快就退去。而上蔡等几个下游县,足足被大水浸泡了几十天。官方数据说是二十五万多人被大水夺去了生命,比次年的唐山大地震死人还要多。

  啤酒解渴把人都弄得晕晕乎乎的,夜晚都随便寻个角落迷糊,好在是夏天。恰如宙宙所言,一起插队的知青们,自招工以后便各奔东西;没想到在遂平车站的站台上碰上了人数最多的一次聚会,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再有过。

  不记得我们是怎么离开的,那条临时铁路修通我们还在。记得那些铁道兵战士,比试着挑土,我们看见六筐湿土压在战士肩上,摇摇晃晃咬着牙还得冲。几个不同单位的高音喇叭在吼着慷慨激昂的歌曲,搭建好的苇席棚上,刷了许多标语,还记得有一条最醒目:“人定胜天!”我想,当初用土堆砌坂桥水库时,一定也有这条标语的。

(2003-06-07 于广西)


网友跟帖
瞎遛跶:关于板桥水库溃坝的一点更正和补充
  • 板桥水库不是大跃进的产物,是根据毛泽东1951年“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于1952年修建的土坝,然后在1956年进行过扩建和加固;石漫滩水库的历史,比板桥水库的历史更长,是1951年在淮河上修建的第一座拦河坝,所以号称“治淮第一坝”。目前,在复建的板桥水库大坝上有个“758纪念碑”,石漫滩则是“治淮主题公园”了。
  • 1975年 8月“板桥水库溃坝事件”死难者人数,水利部一直坚持声称只有2万多人(钱正英在板桥水库大坝“758纪念碑”的碑文中则称“数万人遇难”),这其实是水利部在做文字游戏——他们所声称的2万多人,仅指板桥水库这一个水库溃坝所直接造成的死亡人数。事实上,所谓的“板桥水库溃坝事件”是统称,指在这次事件中先后溃坝的板桥水库和石漫滩水库等共计54座治淮水库的溃坝及炸坝(板桥和石漫滩之外的52座大坝,多数是因为板桥和石漫滩溃坝造成瞬间超库容而溃坝,少数是出于板桥和石漫滩溃坝后紧急分洪的需要而炸坝)。因此,在这个“广义”的“板桥水库溃坝事件”中,死亡23万人(据全国政协委员孙越崎等在《人民日报》发表的文章)。
  • 另外,水利部的结论认为:板桥水库和石漫滩水库溃坝的原因是降水量超过大坝设计标准,以及水库运行管理差错。事实上,这个“以及”是非常重要的因素:1.板桥水库大坝泄洪闸早已被锈死,在第一次大暴雨和暴雨后间歇期间均未能开启,在第二次大暴雨的关键时刻,仍旧未能开启;2.板桥水库始终未向上级报告险情(事后查明,在第一次大暴雨中,负责无线电中继通讯的通讯员已被洪水冲走),于是上游水库一直向板桥水库分洪送水,直至其溃坝。

    西里:大水一年后的1976年9月,我们出车到信阳潢川,途经驻马店地区,沿途仍是一片凄凉,很多房屋和建筑仍能看出大水浸泡过的痕迹。我们路过一个小村庄,村里残垣断壁,几乎没有人烟。路上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一个司机下去搭话,不知怎么的那个小孩子就哭了起来。哭声引来了全村的大人提着锄头棍子跑了过来,经我们千解释万道歉才让我们离开,他们说村里剩下的孩子不多了,这孩子是几家人的根,宝贝啊!

    okok:那儿的麦子都长疯了!——幸存者说

    胡发云:四年后的清明,我途径驻马店一线,沿途都是密密麻麻的坟头,还有坟头上飘舞的招魂幡,看得人惊心动魄。

    板筋:世界最大的水库垮坝惨案:http://www.biyang.org/shownews.php?id=893(点击阅读)

    (责任编辑:冒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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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兄们,把你35年前下乡时候的故事告诉大家!     投稿   评论   上一页   下一页   回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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